鲁迅笔下的爱情,就像是拿手术刀的医生,一刀一刀地将关于它的一切剥离给我们看。同他那张永不妥协的脸相比,鲁迅笔下的爱情却不如他刚强的精神,能抵御住来自现实生活的重重打击。在作者为数不多的关于爱情的作品中,《伤逝》是我最为喜欢的,也是作者将现实批判与抽象爱情柔和最为完美的一部作品。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女主角子君的出场是惊艳的,她呼喊出了那个年代许多女性妄想而不敢为的口号——“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是叛逆的,此时的子君为纯爱所裹挟而行,大有舍身取义之势。正是这股魅力击中了绢生,一个五四时代的小知识分子,对爱情的憧憬大抵上就是子君的那句口号。绢生为子君的勇敢所折服,子君的形象完全填充了他对于完美女性的臆想。如此一来,二人就只因为如此的一句口号和完美形象而聚首在一起。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爱情的本质是什么?最为完美的解释可能就是:两个人能融为一体,相互补充,不分彼此。我和好友在聊天时谈到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喜欢做饭而不愿意收拾家,而另一个人喜欢收拾家却不喜欢做饭,这可能就是完美的爱情。太过虚幻却抓不到的东西,很轻易飘散在风中。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希望通过恋爱或是婚姻找到另一个自己,将自己变得更完整一点。
子君是大无畏的,敢于为了爱情同自己封建家庭决裂。同时她又是坦然的,能够直面绢生的家境和缺点,且仍毅然地投入他的怀抱。所以,子君所作出的牺牲是巨大的。绢生,依然无法摆脱知识分子的腐朽,将爱情的完美和伟大至于无上的地位。子君和绢生走到一起就是互相的补充,行动派的子君同思想派的绢生。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绢生在爱情中调动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感官去寻找子君身上的好,寻觅着爱情的影子。在爱情憧憬之下创造出的欢愉,却迷住了他们的眼睛。在理想支撑下的二人从未经历过生活的磨练,也忘记了柴米油盐在生活中为他们带来的痛苦。大概这是天下所有抱着纯美爱情美梦的恋人们的通病,在偷偷讥笑着其他人为了生活的琐事争吵之时,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慢慢地落入到这些人的行列。
绢生想象中的子君应该是每天和他谈论柏拉图、泰戈尔,从未想到高高在上的子君也会有踏入凡尘的那一天。他也从未想过子君当初的那份勇敢到底是什么,能够持续多久。眼见那个新式女性也逐渐为家庭和生活所打磨的时候,绢生原先构想的那个子君就开始崩塌,她身上各种棱角也随即消失了。
尽管人们不愿意承认,但是爱情和现实婚姻其实真的是两回事。在恋爱中的双方,与其说是爱着对方,不如说是双方迷恋着两人相处时的那种感觉。感觉毕竟是感觉,美梦最终也会有醒来的那一天,而这一天也就是现实生活的开始。生活是各种关系的总和,也或许更像是长跑,不可能用开始阶段的猛烈冲击换来的领先支撑全程,你无法忽略技巧和其他设施的配合。爱情不能换来粮食,也换不来长久的和平。但是没有它又不会使婚姻完美。爱情和婚姻的关系不是鸡和蛋的关系,却是共生的组合。子君和绢生的危机大概就是这样的。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绢生丢掉工作后看子君,她就如寒夜里的霜冻让原本稍有生机的花朵彻底枯萎了。子君当初的那股子勇猛的气势也奄奄一息了,已经没有了斗志,现在她脑中只剩下家里空着的米缸和熄灭的灶台。生活中的山雨欲来彻底打败她了,她力量的薄弱同绢生的爱情一样都是不堪一击。
绢生说爱情要时时更新和创造,要不断地去探索新的天地。但是绢生却显出了知识分子的软弱,逃避自己的责任,一边将子君的衰落归于“盲目的爱”,把子君的当初的果敢当作是“虚无”,一边抱怨子君在他们爱情道路上早早地掉队,害得他荒废了大半年。与其让衰败的爱情将二人拖垮,绢生逃离,同子君分开了。他自认为自己脆弱,爱情受到了打击,但是子君比他还要脆弱,更受伤害。原本子君认为他们是灵魂上的伴侣,但是经济上的困顿和家庭的琐事将她的天地局限在了厨房之中,她无法在同绢生的思想同步,与她作伴的只是家禽和一直叫阿随的狗。此时绢生眼中的子君不是在生活,而是苟活,同那个时代很多女性没有任何区别。此时,他只能选择逃离,但也醒悟了,人得生活着,这样爱情才能有所依附和发展。可是绢生真的无法面对他的失败,因为这是对他信念的一次重击,所以选择摆脱子君去开辟新的道路,换一条其他的路,或许成功,也或许失败。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鲁迅没有给出子君的死因,其实我们也会猜出一二。实际子君的死是注定的,大概从她和绢生相爱便开始了这个过程。大概子君是爱情和生活相互角力中的牺牲品。即使作者让子君活下来,但是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和死有什么区别呢?我觉得子君死的很悲壮,她没有得到任何的解脱。与生前、与生后,她都背负着极大的负担,经济、伦理和家庭都让她失去了自己的本色,她死的很不轻松。对于绢生以及整个充满幻想的小知识分子来说,子君的死是对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绢生可能会让他未来的爱情找到生活的依靠,以免再重蹈覆辙。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唯美的爱情就像是美丽的水晶,即透明又纯洁;而现实生活就是一块石头,婚姻生活必须要建立在它之上。但是当爱情和现实发生碰撞的时候,就像是水晶同石头的对比。不论是鲁迅还是这篇感想都不否认爱情的美好,也希望得到美好的爱情。但是当注重精神生活的理想主义者在现实生活中慢慢长大的时候,是不是能够将目光放在生活中,用脚一步一步的去体验生活,在生活中让爱情变得长久一些。“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就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也让我们从中学到维持我们爱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