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在总结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思想的来源与发展过程时,尼采始终是绕不过去的话题。列斐伏尔的思想自早期开始便存留尼采的身影,尼采的作品与马克思的思想在列斐伏尔作品中产生共鸣的缘由之一,就是1848年西欧革命失败之后,人们需要探索和解决哲学问题。与马克思相同,尼采也同样谴责了传统哲学,他认为无论是教条主义还是批判主义,都是对死亡的谴责,宗教和形而上学之间隐藏着一种被争议所遮蔽的对生命的蔑视。①可以说,尼采与马克思的联系是一种历史哲学情境的突破,这种思想的推动力是德国唯心主义的主体哲学所固有的。正是在此基础上,列斐伏尔开启了一种总体性的生命实践辩证法的探索之路。
注释
①洛维特认为,尽管尼采从未读过马克思的著作,但他们所肩负的时代使命是相同的,尼采是继马克思和基尔克果以后唯一以市民阶级—基督教的衰落为相同的分析主题之人。参见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236页。
一、浪漫的“人学辩证法”——基于对个体与阶级生存状况的反思
19世纪初的法国大革命创造性地将人类从宗教和封建形式中解放出来,通过解放人类,革命为现代人开拓了物质和精神生活领域的无限可能性,人们也逐渐把革命作为反思的对象。“人类可能性的完全发展”是列斐伏尔辩证唯物主义的目标,其所要求的并非是某种非批判的自由资产阶级论断,而是处于现实异化状态中的人的彻底转变。异化,更确切说来是人的活动的“物化”,既是一种社会事实又是一种内在事实,它与个人的内在或“私人”生活的形成同时发生。
列斐伏尔早期思想著作之一的《辩证唯物主义》及其之后著作中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明显受到黑格尔主义与尼采主义的影响,这种将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与尼采连接起来的尝试贯穿了列斐伏尔的一生,这既是对黑格尔理性主义的呼应,又是对马克思主义的扩展。①列斐伏尔试图把尼采思想融入对马克思主义思考的核心之中,然而,从他理论深处分裂的问题,相较于来自康德的范畴——本体/现象,更多是来自于颓废与救赎的主题。正是在这一视角下,他认识到谢林与笛卡尔式的“我思”决裂,并且通过寻找一种不在自身而在“自身之外的存在”的“可能的存在”(pouvoir-être)。②不同于黑格尔,这种“能在”是自由的“基础”,一直寓居于紧张、危机之中,不能在绝对观念中解决。列斐伏尔并非通过思想,而是通过他作为具体个体的存在来发现尼采。在他看来,尼采的理论包含了与黑格尔相似的意识形态理论的诸多元素,只是黑格尔理论中的元素可以冲破层层障碍而被重新发现,然后被整合至更庞大的体系理论中。列斐伏尔指出,尼采发现了各种对立与极性的存在,但是这种对立的元素在尼采思想中仍被孤立地深化,于两边动摇不定,让人捉摸不透。比如,他尝试提出这一假设:存在比思想更为深刻,由此创造了神话的哲学。然而,他又试图肯定对方——人的存在本质上就是思想,并创造了自由精神的哲学。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那种人对自然的能动征服的主体意识被浪漫与个体化生存的画面取代了。
列斐伏尔著《辩证唯物主义》
列斐伏尔对浪漫主义的兴趣是其重要作品之间的关键线索,而马克思与尼采思想的连接作为一种更广泛的尝试,可以被理解为列斐伏尔摆脱浪漫主义逐渐发展的可能性。此外,列斐伏尔在对马克思的解读过程中强调异化,依赖于马克思作为一个基本的浪漫主义作家的见解。与之相同,尼采关于“悲剧”的概念也可以被认为与浪漫的精神有关。浪漫主义往往退化为对逝去的黄金时代的感伤和怀旧。然而,作为对现状条件的潜在批判,它是一种具有革命潜力的乌托邦式的向往。④
尼采通过诗歌、寓言和戏剧表达他的思想,沉浸于对希腊经典的研究,专注于发现保留在德国文化中的原始文化特征。尼采反对社会倾向于将静止的、具体化的人工制品作为人类阿波罗神力量的表现,而是主张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重要性。在尼采看来,狄俄尼索斯是欲望和永恒的象征,总是垂死或支离破碎,只为获得重生。⑤
因此,对列斐伏尔来说,对尼采的发现是极为重要的,因为这种发现让他的思想可以比这种“建构性辩证法”走得更远。如果说列斐伏尔后来将尼采定义为存在主义的思想家之一的话,那就意味着列斐伏尔并不是通过思想,而是通过他作为具体个体的实存才得以发现的。在列斐伏尔看来,关于尼采的各种传记作家和评论家之所以未能成功地把握尼采思想,是因为未将他看作一种存在,而是一种面向存在的努力。如果尼采的出发点是异化的问题,是思想与生命、设想与现实相分离的问题,那么他仅仅是在形而上学的形式下思考异化,还只是通过超人的神话性投射来超越异化。
尼采定义了一个基本的问题:人与世界的重新和解。他将自然、直觉与自发生命提升到精神的层面上,人与自身、人与自我的自然和解将他的意识和生命内容的诸多元素整合起来。思想与生命的剥离、设想与现实的分裂,导致了意识的萎靡。在这一分裂的分析上,尼采缺少了一种“异化”的连贯理论,尤其是一种作为社会差异与劳动分工所产生结果的理论。他将这种分裂设想为一种神秘的形而上学事实,而不是设想为一种人可以通过有效行动来实行超越的社会历史事实。他将他个人的案例等同于人类的问题,并且将自以为的诗意当作绝对的真理和价值,即狄俄尼索斯式的生命、剧烈生命的神话。⑥
狄俄尼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提到,“在矛盾中,即在异化中,贯穿于整个矛盾过程,即异化过程。人和对象化了的人总是构成一个整体。作为完整的人——普遍的、具体的和活生生的,相对于社会发展的无限性而言,他只能被认为是有限的人”⑦。“对于日常生活批判而言,非常重要的是懂得(以及了解大众知道的),超越人类王国内部的分歧和矛盾(脑力劳动对体力劳动,城镇对乡村,私人对社会)依靠的是革命本身,而不能依靠一次行动,不能依靠某个决定性的和‘全面的’时刻。完整的人在我们视线之外那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完整的人是一个有限的、一种观念,而非一个历史事实。”⑧可以看出,“对于列斐伏尔而言,日常生活的重要意义在于它单独就可以成为衡量异化的辩证法与人类生成的进步过程的一把尺子。”⑨至此,列斐伏尔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异化理论和“完整的人”理论作为日常生活批判背后的推动力,使我们将社会发展当成一个整体,并决定社会向何处去。⑩
列斐伏尔所理解的现代社会内部既包含着压迫因素也包括了解放的因素。存在主义所相信的人类的异化命运仅仅是历史的暂时的特征,“异化的问题无非是一个人的问题,只有通过辩证法,才能提出异化问题和解决异化问题⑪。列斐伏尔坚信社会生活彻底的非异化是完全可能的,人的类本质存在及其所谓的“全面的人”的完全实现是可能的。如谢尔兹所说,通过尼采及尼采化的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我们可能会进入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哲学殿堂。⑫此立足点不是传统的古典的理性人的类本体论哲学,而是带有某种现代存在主义与意志论无政府主义倾向的、美学化、浪漫主义化的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
注释
①列斐伏尔第一次清晰地呈现黑格尔、马克思与尼采的“三位一体”思想脉络的著作参见Henri Lefebvre, Frédéric Nietzsche, Pairs: Éditions Syllepse, 2003, p.5. 他对于“三位一体”较为完整的阐述参见Henri Lefebvre, Hegel Marx Nietzsche ou Le Royaume des Ombres, Paris: Casterman, 1975, p.11.
②Henri Lefebvre, Frédéric Nietzsche, Pairs: Éditions Syllepse, 2003, p.18.
③Henri Lefebvre, Frédéric Nietzsche, Pairs: Éditions Syllepse, 2003, p.102.
④Rob Shields, Lefebv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London: Outledge, 1999, p.73.
⑤尼采对此相关的阐释可以参见[德]尼采《1887—1889年遗稿》,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
⑥Henri Lefebvre, Frederic Nietzsche, Pairs: Editions Syllepse, 2003,p.106.
⑦[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叶齐茂、倪晓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62页。
⑧同上书,第63页。
⑨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17页。
⑩[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叶齐茂、倪晓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72页。
⑪同上书,第185页。
⑫谢尔兹认为,“如果不透彻地理解列斐伏尔对异化、拜物教、自发性、欲望、主体性与景观的哲学研究成果,我们便不可能理解他的日常生活批判”。Cf. Rob Shields, Lefebv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Routledge, 1999, p.65.
二、日常生活的永恒轮回——基于对日常生活可逆性的认识
列斐伏尔认为,日常生活是人的存在的本体论基础。从这个角度出发,他强调了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强调人的存在不是一个现成的静止的实体,而是一个永远在生成的过程,一个永远有待于完成但尚未完成的过程。毫无疑问,列斐伏尔的现代性批判思想的核心内容,与其同时代的许多思潮有着相同的节奏,特别是与浪漫主义有着高度的互文性关系。“与本雅明一样,列斐伏尔对那个‘普遍历史进步’的历史学叙事逻辑基本持否定态度。”①
这就引入了尼采“永恒轮回”的概念:“世界作为循环,它往往已经无限地自行重演了,而且会把自己的游戏无限地玩下去。”②尼采在《权力意志》解释了何为“永恒轮回”:“让我们想想这种思想最可怕的形式:尽管生命的存在并没有意义或目的,但是,它不可避免地重复出现,而没有任何虚无的结局:‘永恒复归’。这是虚无主义最极端的形式:虚无(‘无意义’)是永恒的!”③轮回可以说是非进步的。历史的发展在这里以“作为永恒的再现”为特征而出现的,发展不会无限期地发生,也不会朝着稳定的状态发展。尼采反对这种线性的历史观念是由于它们与宗教和道德相关。尽管如此,轮回包含一种进展,权力意志的世界向复杂和强大的“高潮”发展,随后是简单和微弱的“退潮”,依次循环往复。如果历史是一个循环,那么它的每一个时刻都可能是潜在的进步。现代社会的所有人——包括病态的人,每一时刻都可能通过某种手段成为统治者。进步不是持续的,但同样是真实的。④
尼采感兴趣的仅仅是这样的意识: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那么,它就或多或少地将按照它一直存在的方式继续存在下去,并没有什么最终的状态来对那些先前已经逝世的人们做出回应。尼采声称:“我们否定终极目标。如果真有一个终极目标,那它应该已经实现。”⑤由此表明,永恒轮回的“科学性”并不在于客观性与事实相符,而是在于这个观念在严格的意义上是非目的论。在尼采看来,行为是由漫长而复杂的事件构成的,这些事件既没有明显的开端,也没有明确的终点。这些事件的每个部分从根本上都是彼此相关的,一部分在哪里终结,另一部分就从哪里开始,这是不可判定的问题,由这些事件组成的整体本质问题同样如此。列斐伏尔对此也有相应的观点,他认为认识的辩证法揭示了“历史性”和“普遍性”的变易。“历史上所获得的所有认识都是近似的、可逆转的、暂时的、相对的。然而,只有绝对的观念才会赋予这种部分的、分割的、矛盾的认识一种意义。我们历史地看待认识:每一个认识(每一个概念、每一个命题、每一个判断)包含着一定的真理成分,这个真理成分只有在展开过程的相互关系中才可以被清晰地辨认出来。”⑥
在列斐伏尔看来,尼采眼中的历史就是冒险、意志、决定论的“三位一体”。⑦在这个“三位一体”中,“冒险”最终会根据人们各自的需要组织起来,因为这体现了一种生命意志:不是古典心理学所谓的“能力”,而是“我想要”这种主体的意志,是权力意志,它不寻求任何力量的优势,而是权力本身自己占主导地位。继赫拉克利特之后,黑格尔发现“对抗”存在于历史的进程中,但根据尼采的说法,权力意志的对抗取代了理性的历史和辩证法的“颠倒”⑧,继而沿着历史的方向前进。至于“决定论”,尼采认为,不可能有一个独特的、排他性的决定论,有许多决定因素,如物理、生物、历史、经济、政治等虽然在自然或社会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在经历了一段时间后会逐渐消失。所以,列斐伏尔将“决定论”总结为灾难性的悲剧角色。
尼采并不否认事物的实在性,“就像索绪尔的进路不否认语言符号的实在一样。尼采和索绪尔两者都对他们的关切对象的本质提供了一个彻底的重新解释,他们都否认对象所拥有的某些特征能让它孤立于其他的对象。除此之外,相较于索绪尔,尼采承认人类及其利益发挥了关键的积极作用:不同的条件、不同的目的与价值会导致不同的分类,并因而真正导致不同的事物。因此,尼采允许我们对世界的解释中有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也允许存在的事物中有着巨大的不确定性”⑨。受尼采影响,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思想的核心逻辑是强调日常生活具有永恒的轮回性与瞬间的超越性,在他看来,日常生活批判的意义就在于从日常生活深处发现历史的无穷希望与可能性,我们的任务就是要研究当今社会生活深处潜在的可能性是什么,而不是追忆逝去的美好黄金时代。
列斐伏尔认为,最为本质的人为变化是那些改变了物质和留下了人的活动轨迹的变化。“人的生活可以衰退,也可以进步。到目前为止,人的生活一直都服从着这个双向运动:一方面,在一个方向上,日常生活在衰退;另一方面,在另一个方向上,日常生活在进步。”⑩在这里,列斐伏尔也客观地陈述了乐观主义的观点,但最终否认了他们的说法:“乐观主义者一般使用一些一般神学的或形而上学的证据,执着地认为,人类终究处在缓慢的进步之中,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队。沿着一条既定的路径,从野蛮走向文明,我们不能断然否认这些乐观主义的看法。这些乐观主义者的看法并不全错,像‘衰退论’一样,乐观主义者也是形而上学的,也是不可靠的。”⑪
尽管此时,执掌政权的政党凭借自己的权威宣称他们凌驾于普通经验之上,同时掌握着艺术发展的方向,但艺术隐藏着辩论的权利,是抗议的象征,它代表了尼采主义炽热的精神,即对国家、社会和道德压力的顽强捍卫。因为在尼采看来,包含法律的社会以及道德以任何形式表达出来都是可怕的,这种现象的荒谬恰恰是理性的标志。列斐伏尔指出,上述所提到的“历史”有两种形式:第一,表现为荒谬的战争、无休止的暴力;第二,表现为由引用、事实和陈述的力量所创造的巨大的、累积的知识融合。需要强调的是,列斐伏尔认为仍需继续发展的历史并不是黑格尔所设想的历史——历史性,即日益复杂的现实的起源,最终能在“国家”这座大厦中达到顶峰的生产能力。根据马克思的说法,这不仅仅是历史,而且既不是神性,也不是国家,而是“人性”——人类的丰富性,是其本质的实现以及对物质的支配和对自然的占有。在尼采看来,黑格尔的假设和马克思主义的假说只是神学假设,所以列斐伏尔强调,当尼采高喊“上帝死了”时,费尔巴哈、施蒂纳和马克思都忽略了这一断言的重要性。⑫
在列斐伏尔看来,西方世界曾十分肯定“决定论”的价值观,逻辑、权利、黑格尔的“国家”、马克思的“劳动”与“生产”等往往被证明是失败的。这一巨大的肯定与一种隐藏的虚无主义和病态相对应,欧洲虚无主义不是来自批判性思维,而是来自它的无能。它不是来自历史、国家,而是来自历史的失败。⑬列斐伏尔发现尼采很少直接谈论劳动、工业、工人阶级、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等术语,但并不代表他对此持否认态度。列斐伏尔强调,尼采只是通过对文化和知识的批判来进行谈论,他不直接切入探讨是因为他认为这些术语和“现实”都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非虚无主义的明确观点。在这些要素中,黑格尔看到了理性的胜利,马克思看到了另一个社会的条件,尼采只看到了一个“现实”。
由此看来,尼采想要超越现实,他的方案就是诉诸诗歌与身体,即克服(救赎)。肯定权力意志后,他放弃探讨压迫和剥削之间的政治行为,从而使最初的反抗行动成为可能。如果一个人,即“主体”坚持一种直觉或意图,排除生命哲学的思想,如叔本华、施蒂纳等,那么其思想就是荒谬的、无意义的。列斐伏尔在尼采的辩证法中看到了“Überwindung”概念——“克服”,这一术语在尼采那里并不是一种通过破除对立各项之间的界限的超出(dépassement),而是超越了对立,并将决定作用提升至更高的境界。因此,列斐伏尔也将其视为把握了辩证法思维的过程。列斐伏尔认为,尼采的超越性(“克服”)与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超越性(“扬弃”)截然不同。“克服”毫无保留,并未在更高的阶段承载它的历史和条件,它使各种历史条件沉淀为虚无,在非革命性的情况下通过自我毁灭取而代之。这就是尼采想要克服欧洲的虚无主义,正如洛维特所言:“我们没法怀疑,他确实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净化和滋养心灵的力量’,他和现代世界的联系尤其紧密,他更多的是我们的同时代人,而非他那些维多利亚时期的同辈的同时代人。他的语言并不需要被翻译成现代人能懂的样子,他直接就在现代的语境下说话,他的问题就是我们的问题,并且他的困境——一个虚弱的世界和快速瓦解的传统——也是我们的困境。” ⑭
刘怀玉教授指出:“黑格尔与青年马克思的人类历史的自我异化及其扬弃的‘最终理想’,在列斐伏尔这里变成了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的‘永恒轮回’。这就是说,人类生活的异化、矛盾与问题不可能随着所谓的‘史前史的结束’而获得‘最终的’、‘一次性的’解决,人类的生活本是一个矛盾着的辩证总体,是尼采所说的痛苦与快乐不断地、永恒地产生与解决的轮回过程。” ⑮列斐伏尔还将辩证法理解为人的精神与外部世界的矛盾斗争解决这样一种周而复始的、追求绝对精神的实践哲学,将马克思的人的社会生产概念过度诠释为一种总体性的人的生命辩证法本体论:“人是自然界中的有限的生物,是一个整体,是积极的主体,人的生命是自生的,他致力于自身的巩固和提高——生存是有限的但可能性却是无限的——因此,人类能够达到更高级的生存程度,并超越原来的起点。人类的活动是一种不断地回复到原来的起点以便把握它并不断地把它提到更高级水平的运动。” ⑯
刘怀玉著:《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
刘怀玉教授总结道:“对于列斐伏尔来说,日常生活的永恒轮回意义在于精神与其产生的客观条件的永恒矛盾及其不断解决。因此,日常生活是一个矛盾不断产生而不断解决的过程与瞬间,日常生活既是一个机械重复的过程,也是一个个充满着创造性神奇的瞬间。” ⑰列斐伏尔起初批评尼采远离马克思和黑格尔的辩证哲学,但最终接受了日常生活中可逆性和不稳定性的重要性。因此,列斐伏尔在出版了一系列关于四十多年来日常生活批判的书籍时采用的策略是:对一场不确定斗争的更新。⑱这不仅为政治机构和人类创造力提供了机会,而且也为正在进行的社会革命提供了可能,在这场革命中,人们集体地、不断地决心推翻“日常”、疏远的条件和日常生活的无意义。
注释
①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3页。
②[德]尼采:《1887—1889年遗稿》,载《尼采全集》第13卷,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45页。
③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trans. Walter Kaufmann and R. J. Hollingdale, New York: Vintage Press, 1968, p.55.
④Nancy S., Love, Marx, Nietzsche, and Modernity,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86-87.
⑤Nietzsche, The Will to Power, trans. Walter Kaufmann and R. J. Hollingdale, New York: Vintage Press, 1968, p.56.
⑥[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叶齐茂、倪晓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63页。
⑦Henri Lefebvre, Hegel Marx Nietzsche ou Le Royaume des Ombres, Paris: Casterman, 1975, p.26.
⑧这里的“颠倒”指的是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头足倒置”的评价。
⑨[美]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尼采∶生命之为文学》,郝苑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91页。
⑩[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叶齐茂、倪晓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10页。
⑪[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叶齐茂、倪晓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210-211页。
⑫Henri Lefebvre, Hegel Marc Nietzsche ou Le Royaume des Ombres, Paris: Casterman, 1975, p. 25.
⑬Henri Lefebvre, Hegel Mara Nietzsche ou Le Royaume des Ombres, Paris: Casterman, 1975, p. 33.
⑭[德]洛维特:《尼采》,刘心舟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9年版,第634-635页。
⑮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7页。
⑯Henri Lefebvre,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John Sturrock (trans.), Minnesota: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 p.119.
⑰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0页。
⑱Rob Shields, Lefebore, Love and Struggle: Spatial Dialectics, London: Routledge, 1999, p.72.
三、尼采身体式的诗性反抗——基于对社会解放的实践要求
伴随着资产阶级社会的资本主义色彩愈加浓烈,日常生活总体性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国家或政治的异化是现代日常生活中最严重的问题,列斐伏尔得出的结论就是:日常生活批判必然导致对社会的批判和社会解放的实践要求。列斐伏尔认为:“我们的整个生活都卷入了异化,只有通过大量的思想(意识)和实践(创造)方面的努力,我们的整个生活才会慢慢回归到它本身。”①
日常生活领域是一个社会实践的动力领域。“因为实践可以检验真伪,因为正是假象让我们偏离了实践,所以,实践,只有实践,可以引导批判性思考。”②不同于传统哲学中所虚拟的经济人或政治人,这个日常生活中的人(l’homme quotidien)是最本真的人,是正在不断生成的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列斐伏尔将这个不断处于生成状态、自身各个方面动态统一起来的人描述为“总体的人”,它是社会所造就的人与自然所造就的人——主体与身体的统一,也是人的普遍特征与个性特征在特定的历史社会瞬间下的具体的统一。在这里,“总体的人”将思想与生活、灵魂与身体的矛盾通过一种生活中介协调起来,进而成为一种完美的作品,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之处。
与科耶夫所标榜的现象学的黑格尔不同,列斐伏尔尝试描绘一个逻辑学和辩证法的黑格尔形象,并将其置于与尼采的深层交锋中,尤其是黑格尔的扬弃(Aufhebung)概念和尼采的超越(Überwindung)概念之间,最终通过应用尼采的“超人”形象开发其“克服”的日常实践模式,替代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模式,其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对尼采“超人”的挪用被认为是社会形成的个体和人的统一,强调用现实生活来调和思想和身体。列斐伏尔承认尼采这种直接的探索方法的客观存在性,但是他又指责尼采孤立地将此方法与理论知性对立起来,而并非通过“总体人”的活动和意识将两者结合。他强调通过改变日常生活的常规物质元素来转变意识的重要性,而不是强调个人“浪漫”革命的超现实主义者的方法。③
亚历山大·科耶夫(1902-1968),法国哲学家,存在主义的新黑格尔主义的代表
在列斐伏尔看来,尼采的悲剧辩证法强调悲剧诞生于围绕在每一瞬间、每一存在四周的“虚无”之上——从过去到现在、从可能到存在的持续过程中。尼采探测到虚无的深渊,体验过存在的缺失、极端原子化、形式个体化以及瞬间的孤立。④他相信非连续的突变之物,因为它们使对存在的征服成为可能。列斐伏尔指责尼采不加分析地怀疑存在与显现、真理与幻觉的辩证游戏,剥离幻觉并将它归于自我,在强调“价值”、创造性假设的意义的同时,尼采歌颂幻觉的幻象,而没有察觉到一切幻觉所包藏的现实部分。列斐伏尔指出,正是这部分现实才使得所谓的“幻觉”灵验有效。⑤列斐伏尔认为思想不是生命,因为思想只是一个生命无能的层面。尼采在那些创造性的瞬间和最强有力的肯定中总是保留了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暂时的假设、伪装的情绪或临时的面具。尼采通过将创造性的神话转为幻觉和价值以致与认识相抗衡,忽略了通过人的创造方式将认识重新整合到“总体人”的运动之中。因为在尼采看来,如果每一种观念都寓于行动与社会实践下,那么就不能提取任何鲜活的知识,因而最后只能沦为僵死的客观性。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尼采的方法也具备预测基本虚无主义本身的可能性,它关乎万物的兴盛,关乎事物和思想仍未开发的潜力。在尼采看来,未来应该与过去一样,也要考察眼前的现存条件。这种实验性思维使其概念保持开放性,但又不放弃必须当场对其提出的固定内容和要求。尽管它在传统的理性主义意义上不是系统的,但绝不是无组织的。“总体的人是自由集体中的自由的人,它是在差别无穷的各种可能性的个性中充分发展的个性”⑥,它不断克服思想与身体、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辩证对立,克服了异化。由于这种不异化的观点和拒绝资本主义中产阶级文化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神秘性”,他们对整体性有了更好的把握,也就是说,理解整体性意味着理解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与日常生活的现有条件之间的关系。
总之,日常生活批判要求的知识是一种对“现时的”辩证的超越。列斐伏尔声称,“如果我们认为,日常生活是具体的社会学的一个方面,我们就可以设想一个庞大的研究计划,观察存在多方面相互作用的职业生活、家庭生活、闲暇活动。我们的特殊问题将会从消极因素中,即从异化中,抽取出有生机的、新的、积极的因素——值得的需要和值得的实现。”⑦尼采化的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让我们初步迈进了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的哲学殿堂,集马克思的“总体人”与尼采的“超人”为一身的“总体的人”取代了无产阶级革命实践,成了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的终极归宿。
注释
①[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叶齐茂、倪晓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70页。
②同上书,第171页。
③《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编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1页。
④Henri Lefebvre, Frederic Nietzsche, Pairs: Editions Syllepse, 2003, p.104.
⑤Henri Lefebvre, Frederic Nietzsche, Pairs: Editions Syllepse, 2003, p.101-102.
⑥《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编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99页。
⑦[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叶齐茂、倪晓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39页。
结语
早期列斐伏尔日常批判思想的意义在于他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并创新地将辩证法理解为人的精神与外部世界的矛盾斗争解决循环追求绝对精神的实践哲学。列斐伏尔将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的结合看作自己哲学理论的基础,实现了日常生活的批判与建构的二重奏或统一:“我们不能先验地把尼采的虚无主义作为进步阶梯上的一节来消除。我们若是趋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倾向,即通过哲学来实现理性,那么日常生活的批判理论便会随之而来。假如我们接受尼采的价值论,进行事实的无意义背后的预设意义,那么,便会出现一种日常生活的建构理论。这是开拓性的一步。”①但即使他在尼采身上自认为寻求到了马克思革命理论所缺少的实践施行者,形成了一个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异化即“被神秘化的日常生活现实”的方法论,他仍然缺少一种形成革命哲学的基本要素。
注释
①Henri Lefebver,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84, 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