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读完了《这些真理》(These Truth,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哈佛历史教授乐波尔(Jill Lepore)的单本美国史巨著。连头带尾加在一起,读了半年有余。
去年九月,启程回沪参加“四十年同学会”之前,听说此书问世,急匆匆网购邮寄到手,无奈太厚太重,不宜随身携带,旅途阅读。返回华盛顿之后,却又一拖再拖,迟迟没有开卷。圣诞前夕,联邦政府部分“停摆”35天,与政府部门业务往来密切的私人企业,工作日程也因此敞开了一扇大天窗。天赐的读书良机,赶紧偷闲,跟随乐教授重温了不长不短的美利坚历史。
《这些真理》——书的标题——在大洋两岸几乎都耳熟能详:“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这些真理——政治平等,天赋权利,人民的自主自治权利——是否为美利坚五百多年的历史所验证?乐教授似乎有意解答这个问题。
没错,五百多年的美利坚历史,早于费城的“独立宣言”和“制宪会议”,早于麻省的“五月花”、维州的“詹姆斯顿”、比卡罗兰纳“失落的殖民地”也更悠久。乐教授笔下的美国历史,起始于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
“开始的时候,全世界都是美国”(In the beginning, all the world was America),乐教授引用英国人洛克(John Locke)。“在美国,一切都成为开端”(In America, everything became a beginning);乐教授接着叙述——美利坚开始于“理念”——这些真理——的漫长社会实验。
万事开头难。世界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仍然充满了传说和神话;现代科学家笃信不疑的“宇宙大爆炸”,地球生物的进化,等等,其实都还是尚未“终结”的推理和假说。相比之下,“美国”从什么时候“开始”,倒是铁案铮铮,有实物,有文字:美洲(涵盖南北美洲),始于欧洲人远渡重洋,殖民新大陆,改造“荒蛮”状态,建设全新“现代”社会,走过了五百多年的沧桑岁月。
按照“国父”汉密尔顿(Alexander Hamilton)的说法:美国实验,检测“人类社会是否真的有能力通过反思和选择来建立良好的政府”(whether societies of men are capable or not of establishing good government through reflection and choice)。另一位“国父”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的回答更为直截了当:制宪会议建立的是“共和国,如果你能保持她”(A Republic,if you can keep it)。美国实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因为,迄今为止,地球上还只有一个“美国”,一个有文字记载始于“天然荒蛮”状态的“共和国”!
美国人,确有自豪的理由;新大陆,确有“例外”的底气。
这些真理——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是“人”不可让与的天然权利——固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共和”——自由平等的人类相处,却没有天造地设、可以复制的模式和样板;共和,需要人们共同努力,保护守卫,而且是一个不断演化和完善的过程。
《这些真理》一书很厚,近800页,不过,前后涵盖了五百多年,平均一年还不到两页纸。所以,此书只能是一部浓缩了的“简史”。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有舍有取,有略有详,通过作者的独特视角,经由作者的审慎筛选。
乐教授的著述笔触,有着显而易见的“主流”色彩。美国历史五百多年,这样的断代,1492年以前的土著文明——印加小道、玛雅文化等——自然也就被晾在一边,统统打入“史前文明”的冷宫。即使这五百多年的历史中,那些有关欧洲殖民者的“野蛮开发”往事,诸如强迫印第安部落首领签署“主权对等”(nation-to-nation)的契约,霸占印第安部落的领地,逼迫原住民长途迁徙;以及19世纪同化(美国化)印第安人——摧毁孩子内心的印第安(destroy the Indian in the child)、“杀死印第安,拯救人”(kill the Indian and save the man)——在乐教授的笔下,着墨也不多。当然,从1492年断代的“美国历史”,奴隶,是一个必须面对的故事——谈论美利坚的往事,人们既排除不了西印度群岛一本万利的“贩奴三角贸易”,也回避不了建筑在黑奴背脊上的种植园经济。
如果说,《这些真理》是在诠释五百多年来“美利坚实验”的历程,那么,不妨说,乐教授笔下的美利坚历史,不仅是一部欧洲人在美国(北美洲一部分)“成功”和“失败”的历险故事,同时也是一部有色人种在美国争取做“人”、争取“平等自由”,实践“这些真理”的编年史。
《这些真理》,读起来感觉不同于从前读过的美国史书。乐教授重修的美国史,发掘并尊重史实、史料、凭证(facts、proof、evidence),超越先入为主的命题,摈弃了所谓“进步”与“落后”之争的逻辑线索。乐教授的笔下,美国实验,不是一路高歌猛进、高尚无比的英雄史诗。当然也不是一连串偶然事件的杂乱堆砌。
《这些真理》有历史味、历史感。教授的笔下,历史事件是当时正在发生的此情此景:历史人物“决定”和“选择”时,判断失误的无奈悔恨,事后补救的尴尬狼狈,同代人的呼应和讨伐,信手可拾、比比皆是。比如,独立战争时期,有人估计,当时北美十三个殖民地的居民,大约三分之一是主张独立的“爱国者”(patriots),三分之一是乔治三世的“忠诚者”(loyalists),另外三分之一则举棋不定,游离两者之间。又比如,“内战”时期,支持“蓄奴”的并非只是“南方绅士”,在联邦军的后方,“蓄奴”与“支持蓄奴”的也大有人在。这场美国史上唯一的“内战”也曾几经演绎,从维护合众国“统一”到升华为“解放黑奴”的种族平等,再到战后和解,修正为“州权”和“财产权”之争。与此同时,南北对换,北方联邦“赢了战争、输了和平”(won the war, lost the peace),南方邦联成为“胜者”,南方“英雄”的雕像,遍布各大都市的通衢要道。
历史,说到底,无非是那个“当下”的累积,其间的乱象环生、是非纠缠,铁血烟火、纸醉金迷,也恰如此时此刻的这个“当下”——剪不断,理还乱。至于那些往事的“对”或“错”,也都是后生之辈(史家或非史家)带着各自价值烙印的议论和评判,借古喻今,借今论古,与那个“当下”并没有什么“不可避免”的逻辑关联。
油管(YouTube)上有一套哈佛教授桑代尔(Michael Sandel)的伦理哲学课“正义”(Justice)录像。现实生活中,个人会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两难困境,“对”或“错”的选择,并不仅仅取决于作决定的主体。文明(非自然)社会,个体的选择往往受到“传统”与“习惯”的制约,受到外部环境,特别是信息和舆论的影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超前”或“滞后”的应对方案,妥协让步、迂回前行的处事态度,对于拥有后见之明的“道学先生”,都不可能,也不应该作为走出当下困境的途径。可惜,那些绝对正确的说教,为时过晚,于事无补。
总统节周末,一时兴起,去看了“美洲印第安人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American Indian)。馆内的展品陈列,显示了一个真相:五百多年前的美洲,并非蛮荒的“不毛之地”,印第安人,也不是“没有开化的野蛮人”,缺乏治理部落(氏族)的规矩。新大陆,在欧洲人“发现”之前,早已有丰富的本土文明,而不是上帝赐予“特选子民”的“处女地”。那个年轻女讲解员讲的一句话,可谓振聋发聩——这些(馆内通俗文化描绘的印第安人形象)“没有包括我们印第安人自己的叙述”!
有历史学家把“民族国家”归纳为两种类型:血缘承继(inheritance)和记忆传承(remembrance)。五百多年前“开始”的移民国家,可能更多地应该属于“记忆传承”的国度。
美利坚,是一个移民社会,是一代又一代的“外国人”,带着自己的记忆,走进自由、民主的“秩序”——前辈们艰难选择的果实——辛勤建设的“共和国”。
前不久,读到作家路易斯(Michael Lewis)的新书《第五种风险》(The Fifth Risk),其中对移民有颇为深入细致的观察:在联邦政府供职的新移民(特别是来自“非民主”国家)的公务员,更愿意严格依照现有条文,执行公务与行使公权。寻根究底,原因之一为新移民对母国法治不健全、政治体系运行不顺畅,社会失衡等状况,记忆犹新,因而自愿选择维护美利坚的立国之本——“这些真理”。
跟着乐教授,温故知新,对美利坚的以往,有了更为立体的瞭解和领悟。“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美利坚的“社会实验”,何尝不是东方(人类)智慧的践行!多元共和,繁荣昌盛,岂不正是美利坚的活力所在!真理,“这些真理”的实践,也许,胜过了任何一个可能的替代!
2019.3.6
作者旧作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