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弗洛伊德创立的"无意识"概念中最核心的成分乃是语言,我们在其著作的写作最初就已经探寻到这个思想的萌芽,是拉康明确地把这个问题提出并理论化。本文试图定位弗洛伊德无意识概念中对语言问题的思考,从而也可以看到拉康如何读到弗洛伊德文本中的言外之意,并发展了它们:意并不在其外,就在字面,精神分析家是无意识的一部分。精神分析的过程就是逐渐把“物”变成“词”,把不能说的变成可以说的过程。
与"性欲”“俄狄浦斯”的概念相反,几乎没人否认这样一个事实:精神分析最重大的理论贡献在于“无意识"概念的承认与更新。在“无意识”概念中,最让人迷惑和让人不解的确是它和语言的关系。作为"谈话疗法”,精神分析和语言关系看来不证自明,然而清晰的未必真的清晰,诸如细节处的问题:语言如何影响着精神分析,在分析中的哪一点上语言成为了关键,什么样的关键。这篇文字就是想清理一下弗洛伊德关于语言的思路,从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些闪光点以及矛盾之处,自然地拉康的重读充当了弗洛伊德及其理论之间的"第三者"的中介,使旧的理论得以新生。
一《失语症》(1891)、《癔症研究》(1895)和《科学心理学大纲》(1895)时期
1900年之前的弗洛伊德,是带着书呆子气息的科学家。他只承认能够看到的、能够被证明的东西,他对能量、机械、神经科学的前景相当自信踌躇满志。在研究中,提出假设和验证假设是他的一贯做法。这个时期的欧洲已经在神经生物学领域获得了巨大进展:沙柯主持沙尔比特尔医院的工作,对癔症的介绍取得了很大突破;大脑神经科学由于布洛卡区和维尼克区的发现,即感觉失语症和运动失语症在大脑损伤中的定位也被推进了。在科学时代中成长起来的弗洛伊德,既是科学的弄潮儿,又可谓时代的叛逆者。
《失语症》通过对前人病理学的研究发现了"由于语音器官的器质性病变导致语音的解体。”弗洛伊德从而得出"词是言语的功能单位,是由听觉、视觉和运动美觉要素构成的复杂概念。'"'声音形象、视觉文字形象、舌的运动和切割形象是词概念的四个组成部分。如果考虑到各种言语活动中可能存在的联想过程,这一构成就显得更加复杂。
"词是一个由各种印象构成的复杂概念。对应于视觉、听觉和运动的起源,它是进入一个复杂联想的过程。然而,通过与物观念(概念)的联系,词获得它的意义。……而物的概念,或者物概念本身就是由最多样的视觉、听觉、触觉、动觉和其他印象所构成的另一种复杂联想。根据哲学家的教学,物概念不包含其他任何内容,被我们的感官所传达的事物外在属性,仅仅源自这样一个事实在对感知对象的列举中,我们尽可能允许一系列新的印象添加到联想链中。这就是为什么物概念在我们看来不是封闭的,实际上也不是封闭的,而词概念只能封闭在它的扩展范围内。”1
弗洛伊德的这一分析揭示了几件事情:
第一,言说,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它包括了知觉和运动两个部分,任何一个部分的损伤都会带来言说及其相关功能的失效。
第二,他区分出词概念(object association)和物概念。词概念类似于各种感知印象;物概念是这些印象的联想。词概念需要和物概念相联系才能获得意义。也就是说存在着词概念和物概念分离的情况,即后文提及的“非符号失语症"(asymbolic aphasia)。
第三,可以把“词概念"和“物概念”与索绪尔所说的“听觉形象“与“概念”进性比较。索绪尔的“听觉形象”和“概念”的对子发展为“能指”与“所指”的对子。“词概念”和“物概念”的分离以及弗洛伊德给它们的图示定位类似“能指”与“所指”的关系。但“词概念"和“物概念”都分别包含了各自许多元素,物概念里放射状开放,词概念是封闭的,而索绪尔的“能指”和“所指”必须在时间中呈现一种线性形态。
另外需要强调的是,在弗洛伊德的图示中“词”和“物概念”是由“声音形象”联系在一起。“声音"处于关系的中心位置。“有迹象表明:词联想和物联想之间的联系的声音功能是最薄弱也是最容易耗尽的。"2
“非符号性失语症"的命名让我们考察“符号”一词的本意。。“符"(Sumballo)在希腊语中意为"我联接上”,它指的是分成两部分的客体,对每一个组成部分的占有使得两个受委托的个体能够在外交事务的场合中被承认,而外交事务中的利害关系对于身处其中的行动者而言并非完全明晰。当一个任务的两位外交官把"符”的两个局部拼合在一起时,就建立起一个将两者联系起来同时尊重其差异的装置。3这时,我们涉及了两个局部,它们的拼和建立起一种关系:通过这种衔接,它们各自代表的东西也被提及,人物身份本身是无需表明的。
语言学家强调“符号"的整体性。索绪尔把“听觉形象"和“概念"的联合体称为“符号”。索绪尔认为听觉形象和概念的结合才属于语言学的研究范畴,如同氢和氧的结合才形成水一样。将它们分开来则失去了语言实体,于是不再处于语言学范畴。4但总的来说,符号是偏向于具有听觉特征的能指这一面的。5
词概念和物概念并不一定完全结合在一起,在病理性的情况下,这两类联想是分开的。这种分裂被弗洛伊德注意,他对分裂的描述一直持续到后期对几个精神机构之间的分裂和对抗。
1Freud,On Apbasia(德英双语版),第77-78页
2同上,78页
3Monique David-Ménard,Tout le plaisir est pour moi,Hachette,2000,Paris,P.100
4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涂友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2页
5同上,第306页
接下来的问题是,“无意识”在哪里找?《癔症研究》中被弗洛伊德看到的病源之一——记忆痕迹的相关问题并未在这份文件中展现。需要等到下一个时期,弗洛伊德完全切入到无意识的领域中时,被他的天才和机敏捕捉到。
我们看到在这个时期弗洛伊德通过《癔症研究》对癔症病源学的关注,通过《大纲》建立起一套精神能量流通系统和《失语症》中对语言的敏锐觉察,开始建构起精神分析大厦的框架。
二《释梦》(1900)、《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学》(1901)、《诙谐与无意识》(1905)时期
这个时期是弗洛伊德在语言无意识的问题上灵感大量涌现的时期,是最有趣的时代。大量对语言的反思和对无意识的捕捉。“画谜"的比喻、对他自己的话语分析、玩笑和谜语在这一时期随处可见。
弗洛伊德把《释梦》的手稿寄给弗里斯,后者抱怨里面的玩笑、双关太多了。于是弗洛伊德专门写作了《诙谐与无意识》来解释为什么这些玩笑话、俚语、俗语是必须的1。而本书的写作目的并不是为了他的好友,而是为了没有抓住其要义的读者们。《诙谐》一书就是作为"释梦"的注解而存在的。
《诙谐与无意识》介绍了主要的诙谐类型:凝缩、同一材料的多重运用、双关。也研究了诙谐的心理起因在于产生了对压抑产生的消耗能量的节省。
"在诙谐和文字游戏中,技巧是把我们的心理态度集中在语音上,而不是词义上。使听觉的词表象本身来取代它与物表象相关而产生的含义。这样做可以大大减轻心理工作的负担。······通过统一语词联系在一起的两组概念越不相同——它们相距越远,诙谐技巧在思想系列中产生的节省就越大。”2
"高尚与可笑之间仅隔一沟。'"——对,加莱沟(英吉利海峡)。”我们在释梦中读到这样的脚注:多疑的女病人在梦中对弗洛伊德的《诙谐》一书大加赞赏,可是对印象很深的“水道”一词没有联想。不久之后,她想起了那个笑话,这样我们可以理解"水道”一词凝缩了这个海峡的笑话,也间接表达了用过度赞扬掩饰起来的嘲笑3。
弗洛伊德把节省与压抑机制联系起来:压抑需要能量,而诙谐则是把能量解放出来的一个办法。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制造"诙谐”,“诙谐"是一种特别的能力,是妙词(Witz)4。他说的很清楚,Witz就是一种文字游戏。就这种游戏能力而言,弗洛伊德引用莎士比亚的台词:“一个俏皮话的成功在于听者的耳朵,而绝不在于说者的舌头”。后面理论部分有一个脚注“当我成功地把他们隐藏着的无意识向他们的知觉意识做了如实描述时,我的许多神经症病人在精神分析的过程中总是以笑声来证实这个事实;甚至当描述的内容根本没有被证实是正确的时候,他们也要笑。当然这有赖于医生已经发现,向他们展示了这种无意识材料之后,他们已经非常接近掌握这种无意识材料时才会有效。”5
1弗洛伊德,1950a,信118
2弗洛伊德《诙谐与无意识》,“快乐机制与诙谐成因"
3弗洛伊到,《释梦》,商务出版社,1996,第519页。
4同上,“诙谐的动机”,第139页。
5同上,《诙谐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P166
这里,弗洛伊德把讲和听放到了一起,并且强调了分析者和分析家的活动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会产生特别的效应。——笑。精神分析的活动很自然地与诙谐、与机智联系了起来。这种效应当中,人们获得了“额外的奖金”:啊!原来如此。”给人们带来的是轻松和愉悦。
如果在弗洛伊德构建的地形学意义上的话,witz就像是通向无意识的直达电梯,我们犹如身处一种科幻空间,通过witz可以到达主体的平行宇宙(另一个场景)当中。当然这个操作的前提是有合适的接收器:分析家的耳朵。
"精神分析家是无意识概念的一部分,因为他们在那里建构了地址。'1,拉康在《无意识》会议中说。
除了地址的建构之外,还有一个东西被保证了,即分析者分析家两人之外的某地。“这个地点就是约定俗成的地点。”既不完全属于说话者,也不完全属于听话者,而位于一个更广阔的位置上。火车上的犹太人A询问B“你去哪儿?" “克拉科夫。”A非常生气"如果你说要去克拉科夫,实际你想让我相信你去莱姆堡。我知道你实际要去克拉科夫,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如果风俗就是骗人,那么说真话反而成了假话。于是这里A生气的原因是你为什么不按照我们的习惯说话昵?还好我早已知道你去的是克拉科夫,否则我就被你骗了!2
我们发笑乃是在转过几个脑洞急弯后,突然发现了这片文化和语言之地,它属于A、B二人,可是作为二人对话和交流的流畅性的保证又远大于二人。我们的笑声也足以让我们自己回应了这个地点。
弗洛伊德多次透露出这个思考,但遗憾的是他并未在这里很好的理论化。
三.“论无意识”(1915)时期
弗洛伊德需要把前一个时期的发现用普遍的形式传播下去。一系列元心理学的文章就是在这种急切的要求下被写成。
这篇文章不仅是他对无意识存在的辩护,也是对无意识状态的一些总结。他承认无意识只能在梦、语误和神经症的领域里被捕捉。如果将它与前意识Pcs系统加以比较,它的特性就会更清晰。通过凝缩和移置,原发性过程中的能量很少被限制。而Pcs系统中,被投注的观念都会投注观念能量的抑制。这里出现了双重登录的问题:记忆痕迹成为不同的两种类型。在作为总结的最后章节里,他利用凯普林分类系统中的早发性痴呆来说明无意识系统中的“词”和"物"的情况。
一个与恋人争吵后发病的女病人诉说自己的眼睛有毛病。她完全不了解他,他每次看上去都不·一样,他歪曲了她的眼睛(Augenverdreher)。德语中,这个词也有欺骗者的意思。
1.Jacques Lacan《Position de I‘inconscient》,in Ecrits,Seuil,Paris,834页
2.弗洛伊德,《诙谐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
虽然与梦的比较还需要更多的谨慎,但是早发性痴呆的话语可归属于提取梦念的过程。病人把脸上的坑洞当作阴道,他不停去挖那些洞,可以用俗语“一个洞就是一个洞”来表达。那么在替代物之间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而是“词的等同性”。
可是接下来的结论就有些奇怪,以前称之为“对象的意识表象的,现在区分为词表象(Wortvorstellungen)和物表象(Sachvorstellungen)。后者在于投注,如果不指事物的直接记忆表象,最起码也指从其中缘起的久远的记忆痕迹。意识表象和无意识表象的区别······两者并非是同一内容在不同心理位置的重复呈现,也不是位于同一位置上的投注的不同状态。但是意识表象是由物表象和与之相关的词表象共同构成的,而无意识表象则只有物表象一种。”1
此时弗洛伊德的理论观点就出现了重大矛盾:如果无意识当中只有物表象,那么在梦、语误、症状中的词,甚至大量的词,重复的词、未被意识到的词,我们究竟要怎样解释?
四.拉康的重读
50年代以来,拉康带着年轻的分析家们细致地重读弗洛伊德的德语原文,发现了当时不仅在英文版本中存在的问题,也纠正不少法语世界中对弗洛伊德一直存在的误解。60年Henry Ey主持的"无意识”会议中,Serge Leclaire和Laplanche的发言也注意到弗洛伊德在《论无意识》中的观点与他整个工作而言是相悖的2。
拉康的重读让我们重新整理思路,重返弗洛伊德的繁荣时代,在无意识形成中的关键元素:语言。但这种语言并不是某种特殊的语言,就是"字面”(lettre)的语言。在《精神分析中的话语和语言的作用和领域》一文中,他给年轻精神分析家的建议是"多做填字游戏”。
“妄想狂”的例子为我们理解这种"字面"语言提供了方便。拉康在对"帕潘姐妹的罪行"的分析中,解释了帕潘姐妹的罪行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部分:挖掉东家的眼睛"正是"对某人恨之入骨”(Je lui arracherais les yeux)的“词的对等”执行上。这与弗洛伊德的例子并无二至。
拉康借助索绪尔和雅各布森的语言学观点,把无意识语言的结构用能指链的结构写出来。弗洛伊德在《释梦》中发现的。凝缩"和“移置"的操作也被更新为"隐喻”和"换喻”。通过结构化的制作,弗洛伊德的拓比系统被抛弃了。弗洛伊德描述系统之间的冲突矛盾,对于拉康来说就是分裂的主体本身。这种裂缝、空洞和不连续性标志着主体存在。语言带来了能指的效应,它与语言学家所说的"符号"不一样。符号强调了其整体性和固定性,“但它们不接受隐喻,也产生不了换喻”3。而能指的操作是梦、语误、症状,所有无意识形成的领域,能指为另一个能指代表主体。也就是说,语言在滑动,意义在事后被捕获,充满了独特性、偶然性和创造的成分。
1弗洛伊德,《论无意识》,P247-275
2Henry Ey. L'inconscient Óem colloque de Bonneval,Bibliothèque des introuvables,Paris, p. 121.
3Jacques Lacan,《Position de I'inconscient》in Ecrit,Seuil,Paris,m, P840
能指的操作化解了弗洛伊德的双重登录的困难,排除了词表象和物表象的归属问题。语言既是滋养者,又是异化者,也是压抑者,也是解除压抑的办法。
混沌初开,那里是一篇嘈杂的地方,等待看人去分辨和解析。语言来了,物丢失了,人获得秩序与意义。语言是先在的,它在人身体上凿出痕迹,人带着伤痕前进了,拉康区分出大彼者,它就是语言本身。在分析经验中,分析家是大彼者的具象化:他给出了分析者话语的地址,让无所安放之物有了去处。他不把这些话语、或者这些物品关闭起来,他想方设法让它们继续前进、演变、转化。“分析家是无意识的一部分。'' ''无意识只有在大彼者的领域中才有意义······解释中操作的并非是意义的效应,是症状中无意义的能指获得了联系。”1
让我们惊叹的、松一口气的、叹息的时刻,是Witz被听到的时刻。拉康把“字”(letere和"存在"(I‘ être)联系起来,这是他的妙词(Witz),在真理的维度上,直抵“我们存在的核心”“通过嘲笑能指,人向自己的命运挑战”2。
五.一个临床小片段
这位女士没法对人说不,她总说自己很弱小,虽然身形高大,但她感觉弱小,需要依赖男人。她自己非常清楚,她只能取悦别人,无法接受让别人不高兴不喜欢她。虽然路途遥远,她仍然坚持分析。有一天她梦到讲过多次的初恋男友,她在开车,这个男生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行驶过程当中出了点小差情,她很生气,对这个固着的恋人也很无奈,于是对将他喊“你在我旁边什么事都没干!”当她大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很自然地转头看了分析家一下,随后她不好意思地笑出声,分析家也笑出声。那个时刻是她的Witz,梦中的这句话不仅是对初恋男友说出,她生命中众多男性形象的集合,对他们的矛盾情感的表达;借助这句话,她也表达了对分析家说出,在一个完全不知的情况下,这个话语逃离理性,让她说出"不,我可以"。
1同上,P842
2 Jacques Lacan, L'instance de lettre dans I'inconscint, in Ecrit, Seuil, Paris, P. 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