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出心中缤纷的世界
——陈松茂先生油画作品印象
文/叶青(江西省文联主席)
多年前,我通过印刷品第一次读到陈松茂先生的作品,那是一幅以高山草原盛会为主题的油画作品。色调偏冷的远山和一角天空,与占画面3/4以上的绿色草坡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各色服装的骑马人居于画面的正中,倾斜的草坡和远山使构图在稳重中蕴含着饱满与鲜活的艺术张力,传递出活泼、质朴、和谐的意趣和令人神往的浪漫情怀。这是一幅带有写生性质的作品,但其色彩与画面布局、线条勾勒却有着非常强烈的形式感。陈松茂先生的油画创作由此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松茂先生的作品风格很难以传统或现代、具象或抽象的简单二分来描述,因为他的创作并没有刻意的风格预设,而是注重对于特定绘画主题的理解,深入到题材内部进行文化内涵的挖掘,并通过对艺术效果的苦心追求以获得满意的表现。因此,陈松茂先生的创作始终处于创新的状态中。这种创新往往不是大幅度的风格变异,而是顺应于艺术探求自身的走向和内在理路,根据需要寻找新的表现手法、构图方式和色彩表达,在当代油画多样的探索中呈现出自己的面貌。
陈松茂先生油画创作植根于写实油画的扎实功底,并在长期的创作与教学中广泛涉猎,构筑了宽博的基础。早年对写实主义油画传统的认真学习、上世纪80、90年代开始的对西方不同时期艺术的广泛接触,特别是对现代艺术的深刻理解,使他能够根据艺术表现的需要,自如地取得其所追求的艺术效果。与此同时,陈松茂先生对中国传统艺术精髓也有着潜心的把握,这种对中西艺术的全面涉猎以及多维度的艺术探索,是为了寻找自己独到的表达方式。可贵的是,他不趋时、不自我设限,而是一切以真诚的艺术探求为引导,逐渐形成了自己艺术创新的立足点和坐标系。
陈松茂先生长于风景画,对于自然和乡野有着特别的热爱。显然,他笔下的自然,不是“无我”的自然,而是有着强烈主观灌注的自然,饱含着画家对于自然的理解和情感。融入了自己的人生经验、以及心灵与自然真切的碰触,自然景观在其笔下仿佛有着生命的寄托,蕴含着跃动的旋律。艺术家主体的灵感与激情,借助于色彩、笔触与自然景观相化合,形成独特的表现效果。在其人生的不同阶段,作品中的自然也有不同的呈现,如同一个自由生长的生命,有着属于自己的机体生长规律,呈现出生动的演化过程。
陈松茂笔下的自然,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文化内蕴,也包含着对于自然风景之美的敏锐观察,包含着历代风景画大师特别是近代以来印象派画家在表现自然方面所获得的经验,这些艺术家为他提供了观察和把握自然的独特的视角。他在坚持面向自然写生、以造化为师的艺术创作中,不作简单的自然主义地描摹,客观的写实技法甚至精确的印象捕捉,都无法表达其艺术理想,因而主观的色彩投射和抽象的线条语言,就成为必然选择。
他的风景画,总是具有一种酣畅的情绪与色彩表达。但这种艺术效果并不来自草率的挥洒,而是出自一种对于构图、色彩乃至线条的有力的控制和驾驭。在其作品中,我们总能找到中国画的书写感、韵律感、节奏感。
其画面色彩基于自然景物固有色的视觉呈现,却有着主观的概括与提炼。既有明快而跳跃的节奏,表现出直观的张力和生命力;同时又有着十分讲究的色调控制,注重画面的每一块色彩的互补与对比。他如同一位成熟的大写意画家,从整幅作品的气韵入手,在色调、笔触以及油画肌理的运用等方面,进行着大胆而果敢的探索;同时,其对于色彩的经营,保持着敏锐的感觉和节制,画面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效果和精彩的动态平衡。
对线条的自觉与重视,是陈松茂油画创作的另一个特点。其画面线条运用往往是独立于造型与色彩之外的,更加接近于中国水墨画中的笔墨,源自自然万物,却抽象出丰富的趣味,并蕴含着画家的个人气质,是能够表达画家独特生命感觉的“骨法用笔”。这种有着独立生命质感的线条的使用,使画家获得了巨大的创作自由和表现力,得以在画面上营造出富于生气的美学空间,表达出对大自然独特的感悟和理解。沉郁顿挫的线条与厚重奔放的色彩一道,形成强烈的画面视觉冲击力,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陈松茂先生曾说:探索是一条漫长的路,都是边走边看。近读陈松茂最新编就的作品选《一路走来》,比较系统地收入了其部分写生、速写及手稿,从中正可窥见其艺术风格的“一路走来”的形成过程。勤奋的探索,为其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正如他身边的同事和学生所描述的:陈松茂先生在创作中,鲜有一挥而就者,即使是方寸之间的小品,亦是苦心经营,绝不率尔操觚。时至今日,他的创作仍十分认真,认真到近乎苛刻。为了达到一种满意的艺术效果,他经常停下即将完成的画作,重新寻找线条与色块之间更为完美的构成。在自然与画布之间,陈松茂先生执着地探寻着最为精彩的艺术呈现方式,以表达自己心中那个缤纷的世界。
陈松茂:
江西美术文献性人物
文/严智龙(南昌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副院长、博士)
关注江西美术是江西画家同仁的自觉行为,不仅仅是因为大家都操持画笔,身临其境,劳作其中,懂得求索艺术的艰辛,更重要的是,诸君都明白,美术这等行当以及它对文明的功劳极易被“现实”忽视,它需要社会投去关注的目光。不可小看,江西美术近一个世纪的变化,特别是江西油画从上世纪初的引入、摸索、传承、到艺术家的成长、学术发展以及那些在历史时空中存有的与油画相关的人与事,同样能够真实地映射出中国美术渐进变迁的百年缩影。
十年前,我在为“江西油画名家邀请展”的前言“掀起江西油画艺术盖头来”一文中,简短提到江西几代油画家的使命与历程,字数虽少,可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几代油画家在图像图式的演习、“转译”、传递和创造的表现,似乎走完了欧洲油画图像更迭的潮流季。从古典、新古典、象征主义、印象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以及各种主流下的流派分支,都在江西油画家群体呈现中找到本土化后自我演绎的“重现”。特别是一百年前,中国进入到新文化运动之初,西方文化思想的舶来,是江西油画艺术的启蒙,无论是后来战乱纷争的年代,还是文革中政治叫嚣的时代,随波逐流的无奈并没有改变油画家们对艺术的寄托,生活可以像水一般淡泊,可人生不能没有艺术的信念。在百折不挠的人生旅途中,江西油画星火燎原,一代又一代传递出来自心灵那最真实的期盼,以艺术的名义和方式诠释着生命存在的理由。直至今天,江西老、中、青油画家为我们呈现出异彩纷呈、蓬勃生机的局面。
在江西油画家中,陈松茂以其一生的经历和艺术的旅途,见证着江西美术时过境迁的历史轨迹。
陈松茂1935年生于南昌右营街,1947年入豫章小学,图画与音乐天赋初显。1949年入南昌一中,期间,北京《卫生宣传工作》杂志发表了陈松茂多幅剪纸作品。那是,他还是个不谙人世的少年。1954年,陈松茂在南昌三中就读,利用课余时间创作连环画、速写,并接近画家群体,自学美术,并任《江西画报》通讯员,定期发表作品。
陈松茂的童年和少年是一个先知先觉,自我发现,自我培养的时段。这个时期,中国的整体教育还是按照民国机制在惯性推进。学校义务教育阶段艺术教员相当匮乏。艺术专业课程设置还未健全,建国后有所改善。但政府教育机关和文化职能部门所从事的活动和开展的工作成为那个时代中国具有艺术天赋的少年启蒙和成长的契机。
1956年,陈松茂考入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从事油画专业造型训练,期间陈松茂与那个年代的大多数青年一样参与了大量的连环画创作。连环画是那个时代绘画创作最常见,也是最时兴的表现形式,是上个世纪中中国人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连环画的文学性审美和具象写实的再现方式,成为中国早期接受西方古典艺术审美和现实主义精神的桥梁。
1961年,陈松茂提前一年毕业回到家乡(由五年制变为四年制),任江西文艺学院美术教员,开始了他的执教生涯。期间年画《迎春》入选国家展,后代表中国参加海外展出,同时出版发行。在文艺学院任教时,除从事美术专业教学外,还担任全校故事员并参加音乐系公演。教师一专多能、一专多用是建国初期那个人才稀缺的时代最为普遍的现象。
文革期间,陈松茂凭借专业的特殊性和与世无争的天性,规避了当时社会正弥漫开来的复杂的阶级斗争和政治纷争。1968年至1979年,陈松茂被组织上安排去了“江西省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馆”任创作员,后又调到江西省电影公司任宣传科创作员。这段时期,陈松茂画了大量的电影海报,其油画造型的技巧得到充分的展示和显见。艺术再现性功能被行政命令彻底占据,绘画的技巧成为职业应用最好的选项。这个时段,中国艺术家均淹没在计划体制的各行各业里,苟且偷安的过着八小时工作制的简单生活,政治挂帅、意识形态主导一切的文革思想扼杀和阻碍了人本主义的自由艺术创造。在文革的十年里,中国艺术家中有相当的一部分人被国内政治氛围迷失了艺术的方向。改行、转向大有人在。然而,陈松茂非常清醒。1981年,油画力作《安源春》成为庆祝中国共产党60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中江西籍重要作品,并在之后恳请组织调入江西师范学院美术系任教,重新把自己归于一个相对清净,又能逃避将艺术陷入实用困境的环境,再次思考艺术中形而上层面那无与伦比的情趣。
1981年7月,陈松茂正式调入江西师范学院美术系,一定意义上来说,这是作为艺术家的陈松茂一生最重要的归位。为后来其对艺术的自由性创造价值的探索提供了平台。就大局而言,80年代初,国家的改革论调和措施不断推出,各行各业,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得到具体体现。对于在江西仅有受过高等艺术教育的科班油画家来说,高校是最好的栖身之所,严格意义上来讲,中国自古就没有职业自由艺术家,高校是今天中国艺术家与艺术“相亲相爱”的伊甸园。
归位到专业教学与创作一体的陈松茂很快就迎来了佳作不断、捷报频传的新局面。1981年,年画《欢乐图》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水粉画《冬日安源: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二月》入选“华东六省一市水彩、水粉画展览”;剪纸《平凡的岗位》入选“全国卫生美术摄影作品展”;1982年,年画《福禧满堂》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江西电视台作了专题宣传介绍;6月,陈松茂如愿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1983年,年画《鹿鹤同春图》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1983年10月,宣传画《寸金难买寸光阴》入选全国宣传画展获二等奖,省出版社印制单幅画发行,省政府颁发荣誉证书;1984年,任江西油画研究会会长;1984年,油画《春到井岗》以极为轻松,赏心悦目的青绿基调博得了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评委们的好感,成为当届江西送展作品沉重色调主旋律革命题材之外的一件清秀之作。由此可以看出,陈松茂是江西艺术家中,较早在艺术人文性和精神方面对文革政治文艺观提出反思的人,他是以自然清雅之风彰显爱国爱民的“新现实”主义油画家,其油画《八大山人纪念馆》(入选第二届全国教师优秀作品汇展)、《故乡金秋》(入选第八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山乡春色》(入选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展)等一批轻松自如的风景画作,见证着陈松茂自然主义情致已自主自律地得到彰显。陈松茂艺术的自由精神在他绘画的山水之间充分延展。
然而,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江西文艺圈的“革命”遗风依然残存,清风朗月的自然之风成为陈松茂先知先觉人文回归的心声。1985年是中国艺术进入现代主义研究和思考的发端之年,大量的西方艺术思潮和相关资料通过各种渠道涌入中国高校,江西虽姗姗来迟,可依然冲击不小,一时间茫然不知所从者比比皆是。现代主义各种流派和风格,左右着一波又一波江西油画家的眼界、思维和方法,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观念的挑战。
从1994年第八届全国美展到2004年第十届全国美展,江西油画家的入选作品不论在数量和质量上都逊色于一些发达地区和省份,尤其在作品的精神面貌上,似乎总是不能准确地、真实地触及社会的心跳。原来革命的“红、光、亮”主题画的优越感逐渐丧失在改革开放的形形色色变化中,历史在修正,文化在修正,民族在修正。陈松茂以他的艺术行为和作品,证实自己是江西,是这块红土地上率先修正自我的人——将绘画描述的叙事感转向形式绘画的趣味感,以服务于让自己倾倒更对之饱含深情的自然家园。
陈松茂在长达半个世纪的艺术创作之路上走得曲折而坚决。曲折的原因是社会变化需要他不断变更职业岗位和角色,但这些改变不了他追逐艺术自由的夙愿。职业的功能性驱使与艺术的自由表达毕竟有着南辕北辙的差异,可多舛多难的命运还是让陈松茂九九归一回到了艺术的初衷。驾驭艺术的快感总能宽慰他在现实与理想之间遭遇挫折的不悦和惆怅。这是这一代画家责任感和使命感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不断斡旋的结果。陈松茂赢了,他为自己尽可能地争取到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创作,我们从他的大量现代主义风景油画和不断变化的载体、技巧中,可以看到他沉迷于自由挥洒的惬意。
陈松茂早期受苏派教育影响,在广州美院师承郭绍纲先生,练就了一身室外创作、捕捉自然的能力。明暗造型、结构布局、透视穿插、空间营造等等,一系列学院派绘画的技巧都为他日后承担社会宣传工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同时,也为他寻求变法探索形式美的现代主义自由绘画作了前期准备。在中国,像陈松茂这一代艺术家,由再现性绘画转向诗意一般形式意像绘画,似乎已成为那个时代一种定式或时尚。这并不奇怪,这是中国古典文化精神的呼唤。艺术家陈松茂的气质里透着典型的中国文人的气度,对艺术的不断改造和对文化的不断反思,以及对人性的悲悯情怀,正是这种气度的真实体现。陈松茂是典型的由现实主义转向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的成功者。他画面中的自然庄重感和形式主观的肃穆感,是他对现代主义形式绘画自我改造的成功表现,在陈松茂的笔下,形式直接而干脆,色彩单纯而概括,笔法真实而气魄,景致热烈而感人。陈松茂直面绘画本体的自我系统建设,将天性中最敏感的线条之趣贯穿于画面情境之中,并将目光锁定在他身边这块让他眷恋一生的土地:《井冈山》、《庐山》、《滕王阁》、《婺源》等等,都一一走进了他的绘画视野,陈松茂的自然之歌是意象的,陈松茂的山水之趣是现代的。它在浑厚的笔法和纯正的色彩中唱和,它在东方情怀和西方理性中回响。
陈松茂虽年过古稀,可他的思想没有停留,自由艺术的脚步已带他迈向超然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