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澂(1896年—1989年)是近现代哲学家,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卓有建树的美学家,是中国近现代美学的先导。早年的吕澂从日本译介编纂西方的美学理论,并期望参照德国心理学家、美学家立普斯(1851年—1914年)的“移情派”美学建立“唯识学的美学”。但后来由于吕澂专事佛学研究,对“唯识美学”的建构仅仅停留于设想,并未作理论的展开。
吕澂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篇文章《我的经历和内学院发展历程》中追忆了早年致力于美学研究的往事。1914年冬,欧阳竟无创办金陵刻经处研究部,吕澂遂入部研究佛学,兼点校刻稿。两年后,家人认为此事没有前途,催促他归家并筹划赴日本留学。1917年10月他到达日本东京,就学于东亚高等预备学校,学习日本语文,并自习美术。次年5月,留日学生因爱国运动决定罢学离日,吕澂也随众归国。1920年,上海美术学校校长刘海粟看到《新青年》杂志刊载的一篇吕澂谈文艺革命的信,信中针砭时弊,批评上海美术界的腐败,十分欣赏,便通过吕澂的同乡当时在美校任师范科主任的程虚白,约请吕澂来美校任教职,共谋改革。吕澂于当年9月担任了美校的教务长,开讲《美学概论》和《西洋美术史》两课,这些讲稿均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并主编《美术》杂志,同时兼任上海美术专科师范美术史讲师。1921年8月,欧阳竟无筹备内学院,又约吕澂回宁襄助。次年7月,内学院得到梁启超、熊希龄、叶恭绰的资助,筹到经费,正式开办,吕澂担任了学务处主任。随后吕澂又兼任了南京美专的美术理论讲师一年,讲稿《色彩学概论》后由商务印书馆印行。他又应在沪时相识的李石岑之约撰写了《近代美学说和美的原理》《美学浅说》两稿,均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出版。吕澂说:“自后我乃放弃这一方面的研究,不再写作。”此后,吕澂放弃了美学方面的探究,在内学院专门从事佛学研究,心无旁骛,终生不渝,其所提出的“唯识学的美学”也成为绝响。
20世纪20年代,吕澂通过译介和教学,积极传播西方美学思想,是继王国维、蔡元培之后较早从事美学研究并作出重要贡献的一位学者。胡适认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任务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研究问题,二是输入学理。从“输入学理”方面来说,吕澂可谓是现代中国引进西方心理美学的最早的人之一。
吕澂的第一部美学著作是《美学概论》,他在“述例”中说,近代以来美学研究盛行科学方法,德国学者栗泊士依据先验的心理学,把美学作为心理学的一部分。吕澂认为:“就美感事实能作彻底探求、圆融立说者,亦唯栗氏。述者尝有志建立唯识学的美学,对于栗氏学说以感情移入为原理,颇与唯识之旨相近者,不禁偏好。”栗泊士即立普斯,在美学研究上依据心理学提出了“移情”理论。认为审美现象中的移情现象由两方面构成,一方面审美主体向客体投射、转移自己的情感、意志和思想等;另一方面审美客体能够使主体的内在情感等向其转移。这其中审美主体是观照的自我,审美客体是主体生命投射的对象,主客体交互作用,融为一体。吕澂认为这种“移情说”与唯识思想相接近,并进一步提出了“唯识学的美学”的构想,然而他并未展开论述,也不好揣度。
吕澂在《美学概论》中认为,自鲍姆嘉通以后的现代美学重视经验并使用科学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不是从关于存在的最后本性那种模糊的臆测出发,不是从形而上学的那种脆弱而又争论不休的某些假设出发,不是从任何种类的先天信仰出发,而是从人类实际的美感经验出发”。
现代美学所运用的科学的研究方法大体有两种,一是心理学的,一是社会学、人类学的。“前者侧重主观美感,后者侧重客观艺术。今既不取艺术为美学对象,则所用科学方法,惟有心理学的也。”通过对西方美学发展历程归纳分析,吕澂找到了立普斯的心理学的研究方法,以探求美感如何发生的问题。吕澂虽然青睐心理学这种科学的研究方法,但对于把美学作为心理学的一部分并不认同,认为这种“主张尤趋极端”。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当时的吕澂作为一个有着一定佛学理论素养的美学研究者,在译介西方美学理论时,自然以佛学理论与之相比对。唯识学由古印度四世纪时所兴起的瑜伽行派所创立,其对心理现象的分析也极为细致,与西方现代心理学有类似之处。因而,吕澂希望建立“唯识学的美学”。这反映了吕澂对西方美学的介绍和研究并非照搬照抄,而是“拿来主义”,其最终目的是要建立基于本土思想文化特色的美学体系。
需要说明的是,近代以来,从心理学的角度解读唯识思想的方法由来已久。梁启超在《佛教心理学浅测》一文中说:“佛家所说的,叫做‘法’。倘若有人问我法是什么?我便一点也不迟疑地答道:就是心理学。不信,试看小乘《俱舍》家说的七十五法,大乘《瑜伽》家说的百法,除却说明心理现象外,更有何话?”熊十力在《佛家名相通释》中也认为:“佛家哲学,以今哲学上术语言之,不妨说为心理主义。所谓心理主义者,非谓是心理学,乃谓其哲学从心理学出发故。”
立普斯的“移情说”虽然是基于“纯粹心理学”的美学理论,但是仍然是建立在西方主、客体二分的哲学基础之上的。而唯识学的见、相二分并不等同于主体、客体。唯识学作为一种解脱理论与西方心理学相去甚远,利用心理学诠释唯识思想是有很大局限性的,参照“移情说”构建“唯识美学”也是难以达到目的的。
《光明日报》( 2021年06月11日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