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
和青壮年朋友见面谈心时,他们常问我,活到八十多岁了,一生都在学习和研究,有什么值得一谈的经验教训?
我首先谈到的,总是劝他们要坚持锻炼身体。从幼年起,我就虚弱多病,大半生都在和肠胃病、内痔、关节炎以及并发的失眠症作斗争。勉强读书学习,效率总是很低的,不过早晨总比午后好,睡眠和休息后总比疲劳困倦时好。从此我体会到英国人说的“健康的精神寄托于健康的身体”那句至理名言,懂得劳逸结合的重要。所以我养成了不工作就出外散步的习惯。
在“文革”中我被“四人帮”关进牛棚,受尽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折磨,于是宿病齐发,又加上腰肢劳损,往往一站起来就不由自主地跌倒,一场大病几乎送了命。我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是乐观的,于是,下定决心坚持慢跑,打简易太极拳和做气功之类简单的锻炼,风雪寒暑无阻。这样,身体就逐渐恢复过来了。
就现在说,我的健康情况比自己在青壮年时期较好,也比一般同年辈的同事们较好,因此精神也日渐振作起来了,工作量总是超过国家所规定的,例如去年除参加许多会议和指导两个研究生之外,还新写过一部八万字的《谈美书简》,校了近百万字的书稿清样,还写了五六万字的美学论文和翻译论文。关在牛棚里时,我天天疲于扫厕所、听训、受批斗、写检讨和外访资料,弄得脑筋麻木到白痴状态。
到1970年“第二次解放”后,医好了病,我又重理旧业,我发现脑筋也和身体一样,愈锻炼也就效率愈高,关在牛棚时那种麻木白痴状态已根本消失了。这一点切身经验,一方面使我羡慕青壮年朋友们比我幸福,还有一大段光阴可以利用;另一方面也深感到劳逸结合的原则在各级学校,特别在小学里,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课程排得满满的,家庭作业也太繁太重,认为这不是培养人才而是摧残人才。
从锻炼成健康的身体中来锻炼出健康的精神,这是做一切工作所必遵循的一条辩证唯物主义的准则。不过我是毕生从事美学理论工作的,青壮年朋友们希望从我吸取经验教训的当然不仅在这条一般的原则,而主要还是在美学研究方面。在这方面我是走过崎岖曲折道路的,大半生都沉埋在我国封建时代的经典和西方唯心主义的美学和文学的论著里。到解放后,经过50年代国内的美学批判讨论的刺激和鼓舞,我才逐渐接触到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先是逐渐认识到自己过去美学思想的唯心主义的基本错误,后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发展观点也使我逐渐认识到过去西方唯心主义美学传统毕竟不是无中生有,其中有些论点还可以一分为二,去伪存真,足资借鉴。我写《西方美学史》以及我译黑格尔的《美学》、莱辛的《拉奥孔》和《歌德谈话录》之类美学经典著作都是从这个观点出发的。成就和理想还有很大的距离。古话说得好,“前修未密,后起转精”,“补苴罅漏,张皇幽渺”,只有待诸后起者了。
从我自己走过的曲折的道路和观察到的我国美学界现实情况看,应该谈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博学而守约”;二是解放思想,坚持科学的谨严态度。
所谓“博学”,就是把根基打广些,所谓“守约”,就是“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先说博学,作为一个近代理论工作者,起码要有一般的近代常识,不但要有社会科学常识,也要有自然科学常识。在自然科学方面,美学必须有心理学的基础。多年来我们高等院校里根本没有开设心理学的学科;“文革”后虽是开设了,能教的人为数寥寥,愿学的人也不很多,而且教材和阅读资料都极端贫乏。学美学的人就没有几个懂得心理学的。要不然,在“反形象思维论”的论战中就不会闹那么多的缺乏心理学常识的笑话了。
在社会科学方面,美学不但对文艺的创作和理论两方面都要有历史发展的认识,而且还要密切结合当前社会生活和文艺动态,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伟大号召挂在每个人的口头上,可是把它放在心坎上坚决要理解它和运用它的人还不能说很多。
美学家之中还有人发表评论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文章,宣扬这部书对美学的用场寥寥可数,而且公开咒骂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仿佛马克思在这部经典著作里并没有明确地提出实践观点。所谓实践观点不过是苏联几个修正主义美学家捏造出来,借以偷运唯心主义的骗人伎俩,而我国某个美学教授主张实践观点也不过是他们的应声虫。
也就是在这篇评论里,我们的美学家还再三提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二章分析货币时谈到的金银的“审美属性”,认为马克思也和他本人一样,肯定了“美单纯是客观事物的一种属性”那种观点。“审美属性”在原文是asthetischen eigenschaften,头一个词有人译为“美学”,把审美活动看成美学,当然不妥,而这位作者把“审美”和“美”等同起来,认为审美属性就是美这一客观属性。实际上“审美”作为一个范畴,既可以指美,也可以指丑;既可以指雄伟美,也可以指秀媚美;既可以指悲剧性的,也可以指喜剧性的。说金银有审美属性,不过是说金银可以起审美的作用或引起美感,并不是说金银本身就必然是美的。马克思在有关的一段里说的是:
金银的审美属性使它们成为满足奢侈、装饰、富丽排场、炫耀之类需要的天然材料。能说马克思肯定了这些事物就是客观的美吗?
马克思接着就说出金银具有审美属性的理由:金银可以说表现出从地下发掘出时的本有光彩,银反射出一切光线的自然混合,金则反射出红这种最强的色彩,而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通俗的一种。
说“审美”和“美感”就必然要有起美感和审美活动的主体(人)。能说马克思在这段话里肯定了美单纯是客观事物的一种属性吗?“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吗?我们的美学家最爱引用这句话,丝毫不想一想:美感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活动,说美感不以人的意志(或意识)为转移,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吗?用这种“一刀切”的办法不就势必否定阶级观点和历史发展观点吗?
“审美范畴”这场纠纷所涉及的基本知识也包括对外文的知识。上例就说明了不懂德文ästhetischen这个词的意义,就导致把它误认为和schön(美)同义,从而认为具有“审美属性”的东西就具有“美”的客观属性。从此可见,不懂德文,就很难准确地理解马克思的经典著作,而不准确地理解和翻译就会歪曲原义,以讹传讹,害人不浅。生在现代,学任何科学都不能闭关自守,坐井观天,必须透过外文去掌握现代世界的最新的乃至最重大的资料。
学外文也并不是很难的事。再谈一点亲身经验,趁便也说明上文所提到的“守约”的道理。我在解放后快进六十岁了,才自学俄文,一面听广播,一面抓住《联共党史》、契诃夫的《樱桃园》及《三姊妹》、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和高尔基的《母亲》这几本书硬啃。
每本书都读上三四遍:第一遍只求粗通大义;第二遍就要求透懂,抱着字典,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词义和语法都要弄通,这一遍费力最多,收效也较大;第三遍通读就侧重全书的布局和首尾呼应的脉络以及叙事状物的一些巧妙手法,多少从文学角度去看它。较爱好的《母亲》还读过四遍。无论是哪本书,我有时还选出几段来反复朗诵,到能背诵的程度。这些工作都是在课余抓时间做的,做了两年之后,我也可以捧着一部字典去翻译俄文书了。可惜“文革”中耽搁了十多年,学到手的已大半忘掉了。
上文还提到“解放思想,坚持科学的严谨态度”。这首先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人生态度问题。大家已谈得很多。
我要谈的是一个人何以要不“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道理。你也可以说这是由于思想不解放,不过思想何以不解放?怎样才能解放呢?据我这样老弱昏聩的人来看,外因或外面的压力固然也起作用,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内因。内因主要是人自己的惰性和顽固性。其实这是两个同义词,都是精神服从物质,走抵抗力最低的路。这是一条物理学规律。怎样才能不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呢?那就要靠同时有较强的力量来牵制或抵挡最低的抵抗力,逼它让路。
我回顾50年代参加美学批判讨论中的一些朋友们,觉得有些人思想在发展,也有些人思想还处在僵化状态。我说他们思想僵化,并不是恶意攻击,而是一个逼他们脱离僵化的当头棒。
老化和僵化都是生机贫弱化的表现。
要恢复生机,就要身体上和精神上都保持健康状态。
要增强生机,就要医治生机贫弱化的病根,而这个病根正是“坐井观天”,“画地为牢”,“故步自封”。
因此,我在做人和做学问方面都经常把姓朱的一位老祖宗朱熹的话选为座右铭:“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关键在这“源头活水”,它就是生机的源泉,有了它就可以防环境污染,使头脑常醒和不断地更新,一句话,要“放眼世界”,不断地吸收精神营养!
本文选自《大美人生:朱光潜随笔》,朱光潜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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