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有两种跟无限打交道的方式:一种是在封闭状态下,不断向天空凝望,让自己完全静下来,风平浪静的湖面就会映出蓝天白云,它不需要离开自己到空中找蓝天,而要回到自己里面找蓝天;第二种方式是完全开放自己,甚至破碎自己,向大海流淌,就像洞庭湖水沿着长江流,最后便在大海怀里拥抱了无限。
以此为喻,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信仰方式。
我们的文化传统几千年来,特别崇尚第一种方式,即把天道收归人心,只在人心上做功夫,“极高明而道中庸”,在日常生活、吃喝拉撒中体悟大道,最后达至人天合一境界,修身养性为宗,施行教化为教,合而为“宗教”。此即“天命之为性,率性之为道,修道之为教”。我们本来就在道中,只是没觉悟,一旦觉悟了,也就意味着信了。
这其实是一种以道德代宗教的情怀,并不是真宗教。
那为什么真宗教对我们来说这么难?
就在于真宗教所要求的是第二种信仰方式。湖需要承认在它之外有一个实在的海。它藉着与海对话,开放和破碎自己,在被海的牵引中,不断舍弃和更新自己。
真有海吗?
这其实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湖的心早知道。它难道没有朝大海流动的渴望吗?只要给湖一道小小口子,它就开始流动起来,要流到大海里去。这是水的本质决定的。
人性的本质也是如此。人性的本质不是自然性,不是社会性,而是宗教性。你可以哄你的心安静下来,但心的本性却总是动的,它动的时候,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朝向,那就是朝向海的方向,朝向无限和永恒的方向。
满足不了的心,就会一直动荡不安,一直在寻找。心里面的这种神圣不安,只有神圣才能安抚。
故而,我们的一生不断以流浪印证家园的存在,以空虚印证实有的存在,以短暂印证永恒的存在,以谎言印证真理的存在,以歧路印证正路的存在,以死亡印证生命的存在,以此岸印证彼岸的存在。
然而,人也有另外一种特性,那就是像湖一样,顽固地封闭自己,拒绝向海开放,它宁可在封闭中制造一种拥有无限蓝天的假相。它本能知道,一旦开放了,它就不再是自己,它需要投入一种比它更高的真相。
于是,它制造了一种以自我而不是以大海为中心的生活方式。
但问题是,湖本身并不具备海那无限辽阔、永恒浩瀚的特性,它满足不了自己的心。它里面的水越来越多,要冲出去、冲出去。
它还是不开放那道朝向大海的口子。
于是,这湖就满溢为泽。
辽阔无边的沼泽,满溢无边,但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封闭的水洼,永远也掀不起不休的浪和无尽的波。
以彼岸为中心的生活方式,并不是对此岸的否定,而是成全。正如以海为中心的生活方式,并不是对江河湖泊的否定,反而是成全。你一旦流动起来,海还会吸引更多水流到你怀里,你在失去自己的同时,会得到一个更新的己。
所以,这从根本上需要一种打破。成长需要不断破壳。
而文化有时就充当壳的角色。它保护我们,但也限制我们,甚至禁锢我们。
马修?阿诺德说:“文化是自私的,它的特性就是自私,它不自私就不能保护自己。”文化是静的,是凝固的,是封闭的,是稳定的。它要把时间变成空间,使流动的精神不断固化下来。似乎不这样,就不是文化。
但信仰需要流动,需要打破,需要生命不断开放自己来跟永恒和无限对话,需要动,需要把空间变成时间,需要把固化的形式变成流动的精神。
这就带来冲突。就像岸和水。文化的岸把水保护起来,但有时也把水禁锢起来,让它永远与海隔绝。
然而,文化是为了人,人不是为了文化。
有没有一种文化的岸,可随水流动?它在水的流动中时刻保护水,但并不禁锢水?
当然有。
这时的文化,就不再是对水的禁锢,而是对水的成全。它护送着河到海里去。
一开始,对岸来说是痛苦的。它需要失去自己,打破自己,需要跟随与成全,流动与陪伴。但也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它失去了自己,也找回了自己,找回的是一个新的己。
一旦文化拒绝更新自己,我们就要勇敢抛弃它!
就像大孩子不再穿小时候的衣服,因为他长大了。
衣服是为了人,人不是为了衣服。
疯狂迷恋过去,注定只是精神侏儒。
你也不需要借别人的衣服来穿,正如河不要借别的岸,在自身流动中慢慢就会形成新的岸。文化是信念的衣服和河岸,文化是为了让人生存得更好。
所以,关键得有大批有信仰的人,在同一块土地上脚踏实地仰望星空。文化是在与问题的搏斗中产生的。
既不唯我独尊,又不西方中心,关键是生命的流动、生活的求索和生存的提升。人首先得有信仰,而不首先是吃穿住行。遥远的海是河存在的本质。没有了河的海,仍旧是海;但没有了海的河,就什么都不是,不过是随意漫延的沼泽,不久就在烈日下干涸了。
信仰不是人的发明,正如生命的意义一定不是生命自身发明的。信仰高于人,才值得去仰望;意义高于生命,才值得为之生死。
真理不是我拿来利用的道理,而是高于我的一种更大真相。我进入这种真相,就是让流浪的理性回家,让流浪的感情回家,让流浪的意志回家。理性不再以自己为出发点,而是去思考真理;感情不再以自己为归宿,而是去热爱真理;意志不再以自己为独尊,而是去追求真理。
这种思考、热爱和追求,就是信仰。
只是,我们都自我中心惯了。放下自己,去仰望比我高的,难。
好在,海比河低。
无限和永恒,以另一种形式临到我。这时候,与其说我在找真理,不如说真理在找我;与其说我在爱真理,不如说真理在爱我;与其说我在吸引真理,不如说真理在吸引我。
正如海对河的寻找、吸引与爱一般。
我的肉身无法变成道,但道可以成了肉身,来到我们中间。
我无法找到真理,但真理可以找到我。
我无法登到天上,但天上的可以下来,拥我入怀,领我到那无限的浩瀚与神秘的蔚蓝。
只要,我愿意聆听与回转。
这都非常简单,但因为太简单了,反而显得极不可信。
冬去雪无痕,春来草自青。
有时候,我们是一条生活在海中却寻找海的鱼。
我们总是过迟地意识到海就在我们身边。
我们总是过迟地意识到上主就在我们身边。
作者齐宏伟,来自中国大陆,现在美国攻读神学。本文发表时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