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手机视频处理性能和大容量储存空间的提高，屏幕再次扩大到6寸，第二光圈的双摄与无限流量的套餐日渐普及，短视频的红利由收看开始延展到制做。快手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半年前我发了这样一条微博。不想半年后随着一系列《抖音的野望，快手的危机》霸屏，快手也开始恐惧了。
本想着过完端午小假期，根据双方赛况再写完这篇评论。没想快手被关了禁闭，明天才刑满。而抖音呢，据说数据又创新高，已经好到“不便捷公开”了。
本文约6500字，无图，阅读约需15分钟；重点句子已加粗，跳读约需2分钟。为示区别，以下将60秒以内的视频称为“小视频”，1分钟以上的视频称为“短视频”。使用“主播”一词合称“up主”“视频博主”等视频内容生产者。
「抖音里的快手」
相信许多人同我一样，两年前看完《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里的中国农村》后下载了快手这个app，当中又有一大部份城里人看完后对快手的“低俗” 嗤之以鼻。一头是公众越来越指责快手引起听众猎奇因而走私流量，另一头是 CEO 宿华希望「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被世界看见」—— 这句话是不是乍一听和另一句「算法没有价值观」异曲同工？ 在讨论快手“有没有如此做”之前，不妨先来看一下它没有做的事。
相比其他小视频平台，快手上关注主播的按键只抢占了屏幕右上角很小一部分，而其他平台通常都起码有两处或以上的区域可以点击步入个人页面。“返回”“点赞”“评论”“转发”“关注”只抢占了底部的一行，其余空间全部都留给了内容抒发。用流行的话说，快手是“去中心化”的，它觉得“内容”比“主播”重要。多看一些快手视频不难发觉，几乎每位主播就会经常地高喊双击666点赞加关注，比例要远低于其他平台。
同时，快手没有设计手动播放下一个视频，观众是依据视频截图进行了一定的主观判定后自主点播的。快手并不希望用户无休无止地持续观看。快手也没有组织具有引导功能的榜单和示例，无法了解到哪些内容在快手平台上是当下最热门的，最容易走红的。所以绝大部分的快手主播，都在持之以恒地做可能是他惟一擅长的那件事。
对比快手，就能很快理解抖音为什么集中爆发了：
抖音只需一次滑动才能快速切换视频，这就是当代年轻人的电视台，在换台前你没法晓得下一个频道在放哪些，喜欢就逗留出来观看，不喜欢就继续换台；关注主播或转发内容的操作，都被安放到了屏幕中间更方便触发的位置。还在视频层上叠加了第二个与主播账号本体相关的名称漏出、对应的挑战活动榜单、已关注主播的点赞、辅助理解视频的文字说明、同款配乐名称等。而当听众顿时形成创造冲动时，只需两下点击，就能从“浏览者”进化到“生产者”。抖音想成为小视频社交中心的野心一早就摆在了台面上，受到微博的猛烈打压也就不足为奇。
而快手则十分克制：那么多可以快速提高日均活跃用户、吸引更多关注的手段，几乎都没用。如果没有明晰的核心目标 ——“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被世界看见”—— 是无法割舍此般诱惑的。快手不是一个借助猎奇心理来走私流量的平台。
我手机里每一个80后占比超过50%的微信群，过年期间都弄成了抖音分享群，这个趋势直至现今尚未衰减。抖音甚至上线了“时间管理”功能：当浏览超过一定时长后，会在屏幕右侧出现提示符号。据说都会推出“时间锁”功能，但抖音又不像游戏存在高等级的账号，未成年人删掉重装或再注册能有多难呢。
抖音如今除了是快手和微博的敌军，也正式成为微信公众平台的敌军，及公众号博主的新欢。有人说是 muscial.ly 的无脑重节奏成就了抖音，也有人说是因为高清画面，是有趣的演出逗趣，是拉风的特技，是维持在高水准的社区调性，是从微博抢走的活跃型社交用户 ......我觉得把抖音捧上交椅的，是“让有抒发欲望但无头绪的听众快速化身主播”的强悍营运能力，其他与之般配的功能、设计和手段，都是围绕后者这一核心目标来服务的。
抖音最初的 slogan 是「让崇敬从这儿开始」，头条竞购 muscial.ly 后音乐类的演出内容成为了一时主流。抖音一开始是想象微博扶植 KOL 那样，再造一批新星的。那时抖音饱含了一种昂贵的价值观：没有逼格或不会逗趣的人，不值得被关注。两周前，抖音的 slogan 改变了方向 —— “记录美好生活”。
快手也变过一次 slogan，从「发现真实有趣的世界」到「记录世界记录你」。本质依然是“记录”，只不过主体从“观众”变成了“主播”。表演与记录的差异在于，记录是更具普适性的：当一个用户没有组织文字语言的能力，也没有在平面布光中清晰呈现主题的能力，那么立体的、连续的小视频就是门槛最低的抒发形式了。
其实抖音仍然是「Be who you wanna be」，快手仍然是「Be who you are」。
尽管从高门槛的“表演”降到了低门槛的“记录”，但「记录美好生活」的潜台词 —— “不奢华”“不美好”是不值得被记录的 —— 这样的社区调性仍然会阻碍抖音继续向三四五六七八线用户下沉。不过也许抖音可能短期内不想下沉得太厉害，「you wanna be」背后所带来的巨大广告价值令人觊觎：我的朋友圈里据不完全统计早已出现了8块小猪佩奇腕表（其中不乏一些臭不要脸给自己刷绿漆的中年人...）。上周抖音在北京开了一次小规模招商会，反响热烈到不得不回绝了大批金主的合作邀约。而参与这次招商会的一位抖音工作人员告诉我，现阶段“只求高调”“还请媒体舆论放一马”。
快手一度被指责用户消费能力低下而被嫌弃没有广告投放的价值，其实农村用户单位消费能力低，但总数巨大。这里引用前两天「拼多多」CEO 黄铮在一篇滴水不漏的公关问答中的两句话：“只有在上海三环内的人就会说这（农村用户）是下沉人群。我们关注的是中国最广大的老百姓。” 抖音和快手，最后可能会成为广告主眼里的易迅与拼多多。而快手一旦转向广告，首先要处理的是“现实”与“向往”的关系，这对一个没有价值观倾向的平台是很大的挑战。
一度有传闻快手会舍弃广告而把产值重点放到小游戏上，「快手小游戏」里早已有27个在线对战项目了。但我不觉得快手应当把主要火力都集中在这儿 —— 每位老铁多打10分钟游戏，他就少了10分钟去“发现世界”；每少了10位老铁去“发现世界”，可能就少了1位老铁来“记录世界”。虚拟游戏与真实世界是背道而驰的，这与「让每个人都有机会被世界看见」是偏颇的。如果快手的信息流里饱含了小游戏，内容很快还会枯死，我也不会再看了。
至于「算法没有价值观」这句话，就像「妈妈喝水如何就不偏食」一样偷换了概念：令堂在卖菜时早已挑过了。
「荣国府里的刘姥姥」
（心疼快手错失了端午小假期，偏心地为它多写一个章节。）
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置于刘姥姥桌上。贾母那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躺下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牛不抬头。” 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众人先是气恼，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上去。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下来；林黛玉笑岔了气， 伏着凳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精巧（刘姥姥把鸽子蛋误以为是猪肉），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 ...... 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品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
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上去，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屁股要吃，偏又滑出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到个响声儿就没了。”
众人已没心喝水，都看着他笑。
你看，吃播的套路，刘姥姥早在《红楼梦》第四十回就演出过了。完了又像城里人通常推牌吟诗作对。这要在快手直播，老人家可就喊上麦了，一晚也定能收不少皇冠。粗鄙的原生态吃播、本土的南方情景剧、玛丽苏的模拟游戏 ...... 这些是无耻的、该被讽刺的吗？我想了好久该怎么去理解这个问题，可能先要从理解喜剧演出开始。
陈佩斯老师在一堂表演课上说，用表演者的「低姿态」来诱发听众的「优越感」，是喜剧演员的常态。卓别林和王宝强，不也都是通过自我摧残来获取别人的欢笑么？表演者的低姿态能让听众自然形成一个向上仰视的落差，这份优越感能让人快速放松情绪。
陈佩斯老师又说，“喜剧的核心是悲壮。” 《大话西游》里那份笑中带泪的感动，正是由于周星驰把「失落」完美地包裹在糖衣里，慢慢凝固后才被人察觉。对快手主播们的“怜悯”或“反感”，更多是形成于表面的“低姿态”，而非真正的“悲情”。他们的生活可能要比城里人还简单快乐，没有抒发“丧”和“深刻”的需求，只是想博君一笑哄闹一场罢了。
世间的刘姥姥和周星驰还是太少太珍稀了。成了，是中级的喜剧，是受人崇拜的艺人；失了，是低级的惨剧，是该遭人嫌弃的主播么？更多时侯我把原生态视频当作田野调查来看，不会要求她们在演出低姿态的同时，还能充分理解并确切抒发背后那份可能非但都不存在的悲壮。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开给人看。（这句真的是周树人先生说的。）
原本互相隔离的社会分层，因为技术的进步而有机会在网罗里相遇，不同价值观互相碰撞导致彼此不适，是十分正常的。与自己暂时未能接受的价值观交往，很难。我如今经常地提醒自己要卸下优越感，给不同的价值观更多的抒发空间。即使是臭味的价值观，他说他的，我骂我的，或者选择视而不见，但也不会主张毁灭对方。
最近看了两条专访视频，非常惋惜。一条是 ayawawa 上了姜思达的《透明人》采访，宣传了一些臭味的女学，但思达很有涵养地完成了专访。以前认为 ayawawa 又是一个装傻卖傻的商人，现在认为她可能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所鼓吹的价值观，是“践行者”。
另一条视频是若干年前刘强东接受王利芬的专访，畅谈了自己对垂直电商、物流与供应链等领域未来趋势的预判，现在来看异常精准特别牛逼。看完之后我对刘强东先生的印象大为改观，多了几分敬爱。
这两条视频让我慨叹之处在于，如果自带巨大流量的颈部名星都会经常盼望完整抒发的机会，那么更广大的顶部人民群众，他们的抒发欲望和权力又该去向何处。
“农村人”喜闻乐见但不符合 “城里人”价值观的内容就该被屏蔽，那“城里人”喜闻乐见却不符合“社会人”价值观的内容被屏蔽，也是合情合理的。一个在微博责怪喜欢的文艺作品被查禁，另一头却在朋友圈为封停土味演出而鼓掌的人，如果让他主管文化市场，怕是会成为更专制的领导。
异见者只要没有违背法律，那他应当就有抒发的权力。快手和火山此次被封，据说一是因为“小妈妈”（未成年妈妈），另一是因为“社会摇”。小妈妈其实已违规，该封。而社会摇又何错之有呢？快手 CEO 宿华在反省一文中说道：“所有的算法规则，必须服从健康积极、阳光向下的价值观。” 其实不阳光的价值观也有抒发的权力：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一点儿也不积极。可惜他说了不算。
抖音助长了高学历城市群众的抒发能力，快手满足了低学历农户群众的抒发欲望。商业性，我投抖音一票；价值观，我投快手一票。他们是触手可及的中国版 Instagram 和 Youtube。
「微博里的故事」
没看见这个标题前，你是不是认为全文就此终结也十分合理，毫无缺失感？「微博故事」现在就是这样一个难堪的存在。
当抖音在微博上被限流后，很多人说小视频时代早已没有微博哪些事儿了。但一个15秒的高尺寸白眼一下子就火到了纽约时报。这个白眼发在微博之外的任何平台，都不会有这么大的波澜。
快手抖音里的故事没有前因，没有人给听众解释 Who Where What，也没有人关心后果。主播和听众们关注的只是一瞬间，注意力很快能够被掳获却也很快溃散。这是优点也是缺点。而微博用户喜欢围观，喜欢挖掘背后的故事（也就是八卦），就连晚上的戴佩妮演唱会，也能同时呈现多个不同视角来让风波更立体。
不过这背后更有趣的是，那条必须了解内情，只能在微博环境下爆红的15秒白眼小视频，为什么不是用微博故事的方式发下来的呢？恐怕微博和微博故事自己都还没决定好该往哪里走。
从名子来说，微博故事应当是注重记录的。起先的“24小时阅后即焚”与“朋友圈3天可见”的逻辑一致：不要耻于抒发自己的不奢华。但当抖音扶摇直上后，微博故事又转投了演出的套路，甚至也搞起了榜单 —— 根据不同主题进行归类，并标上冠亚冠军。观众被告知亚军的标准在哪里时，一定程度上会阻隔仍未达到及格线的抒发。抖音有眼花缭乱的特效可以填补内容的不足，无法锦上添花的微博故事又来了一次买椟还珠。
更惊悚的是，微博故事还在流连过去名星给微博引流的成功，在榜单里把名星的演出标为示例。明星的演出能力和抒发场景早已远低于普通用户成百上千倍，当用户看完名星灿烂的抒发，再回放自己惨白的内容，还有多少信心上传呢。现在还在首页的“折手舞”更是小型事故现场，小部份人失败自黑是幽默有趣，全民失败的游戏，存在的意义是哪些？
三月的白眼和今天的戴佩妮视频，依旧还是很少的用户生产，大批吃瓜群众转发围观。单看播放数据是傲人的，但在转化再生产上，还是远远落后于快发抖音的。微博上有过几乎早已达成全民参与的小视频：「陈意涵 - 我穿梭在XXX」是十分值得深入研究的个案。
过去名星所带给微博的成功，是满足了你们的探寻欲。在参与抒发正越来越重要的时代，明星应当是一个带有极强号召力的普通人，而不是作为光鲜亮丽的偶像在顶端悻悻的闪亮。昨天鹿晗发的微博故事 #足球第一课# 就很不错：以大女孩的形象推动你们一起打球，有希望成为名星+平台+用户三赢的标杆。事后假如（剔除鹿晗粉丝刷的）数据漂亮，还请来总给做这份策划的小妹妹小姐姐加鸡腿。
微博用户间有特别显著的阶层界定：头部是被微博青睐的 —— 真正的名星大V，官方媒体等自带流量；胸部脊椎是为微博打工的 —— 微博给垂直领域的金V橙V倾斜一些流量，就能换来质优价廉的内容生产力（有的甚至还要倒贴面条钱）；腿部以下是被微博收割的 —— 如果吃瓜群众的内容无互动，发出的微博被降权，评论被折叠。
就商业模型来讲，这套逻辑虽然很合理：高等级的用户生产高质量的内容，并得到优先权。但那构建在正式过去的「大部分人围观，小部份人生产」的时代背景下。如今手机屏幕越来越大，摄像头越来越清晰，网速越来越快还实惠，仅仅保持围观的身分，可能快要未能满足大众尤其是年轻人了。当然这并不是说优质内容不重要了，而是部份用户对自身需求的优先级形成了变化。
所有的抒发都是为了获取（最好是正向反馈的）关注。微博故事的所有不足在我看来虽然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小透明有没有更多被关注的可能性。如果说抖音的价值观是「只有精巧才值得被关注」，那微博现阶段的价值观似乎还是「能为平台带来大流量的内容才值得被关注」。不去除这个标签，就会主动忽视许多本来能引起万千感动的微小人物，是难以在角逐下沉用户 —— 也就是角逐最广大的中国老百姓的战争中获胜的。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把自己的金V给取消了。
微博假如想在微博故事里插广告，那就继续学抖音吧，但可别只学皮毛 —— 把同款歌舞直接搬来是没用的，得先想好微博现今和将来的活跃消费用户到底「是谁」，他们会「想成为谁」。只把微博故事当做产值工具，对微博来说虽然还是大材小用了 ——小视频是最适宜没有文字和图片输出能力用户的抒发形式 —— 放弃它的逼抢属性很可惜。
「你的小视频」
视频化教学做日本面，有以下几种方式：
拍一部1小时的纪录片。4K高清，介绍意大利面的起源，欧洲欧洲小吃文化，各种汤面的区别，不同的烹煮方式，还附带葡萄酒知识；
拍一部5分钟的短视频。着重与盒马鲜生里的当季菜品，芝士、异国辣酱和双立人，甚至还有高温慢煮，连摆盘打光都直接给出可供借鉴的示例；
拍一部60秒的小视频。把牛柳一根根插进2块钱的火腿肠，名叫喊菜哥的主播不停地吼：“倒下去”“没有也没关系”“搞定啦双击”“孩子一吃就喜欢”。
没有人可以说哪种做法是错的，但第三种最具普适性，最容易引起你们尝试跟随去做的欲望。市面上流行的许多精巧料理视频，就跟 window shopping 差不多，转化率有时低得可怜。普罗大众的进步不靠自上而下的灌输，而是始于自下而上的抒发。最盼望吃披萨的，其实是这些还没有烤炉的家庭。
这一段原本还写了挺多：
15秒适宜哪些，60秒适宜哪些，竖屏适宜哪些，等等。
写完又意识到都是狗屁。小视频要哪些甲乙丙丁呢。
无论演出还是记录，无论精美还是粗俗，
去抒发吧，就像不曾有人凝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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