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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东】捏捏颈椎,让你变得更好!

网络 2022-09-21 19:08

1

老亮是某体检中心男外科的工作人员。

人体有一个小的特殊区域。平均下来,老梁一年要看几万次。近两年,疫情减少,不少于8000次。读完之后,在清单的一项上打勾,然后在像蚯蚓一样扭曲的字上签名。很少有人能认出来,那几个字就是他的名字——“梁伟民”。我不记得我第一次做这份工作是什么时候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我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准确的细节。只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哦,原来如此。现在,老梁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份工作,整天坐在小房间里,戴着口罩,核对一个,签名,叫下一个。

进来一个。

老梁说着,把包放在旁边,坐在凳子上。男人收起包,坐在凳子上,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老梁上前,先是按了按自己的腹部,问哪里痛,然后走到他身后,抬起脸,双手顺着淋巴结摸了摸甲状腺,然后捏了捏颈椎,顺着脊椎往下抚,然后按压腰椎,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比如有点脊柱侧弯。不想说话,不想听。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发现任何真正的问题,而是做出了一整套行动,让他的行动显得很有必要。

裤子掉下来噘嘴。老梁继续说。

如果是第一次来体检,我会一头雾水,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如果他们来过这里,被老梁或者老王、老黄、老泉检查过,他们就会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无论距离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已经过去了多久,这一刻,这些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心中颤抖。新人犹豫着脱下裤子,心里暗骂了一句……好了,剩下的场景我就不多说了,大家都懂的。总而言之,这是老梁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偶尔也会客串其他技术含量不多的科室,比如疲劳检测、中医等。不多。

老梁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工资不高不低,工作不轻不重,用朋友圈的话来说,“一切都刚刚好”。现在,他已经过了对生活要求很高的阶段,既不早也不晚,不太多也不少,恰到好处就是最好的。偶尔来体检的顾客比较少,尤其是快到中午了,老梁一个人坐在没有窗户的昏暗拥挤的诊室里,心烦意乱。过去的一些人和事是不规则的。从记忆中浮现和沉没,就像雨天河里的木头。下沉是什么无法考证,上来的碎片大多是往事的片段,有时只有一句话甚至半句话,比如“屁股决定头”这句话,原指一个人的身份和立场,这会影响他的思想和思想。 ,现在老梁有了新的认识——别人的屁股决定了他的头。他希望这些驴子像滔滔江水,不可割断,这样他总能挣到这点小钱,过上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老梁心里很清楚,如果一个人能活得恰到好处,他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大部分精力,剩下的就是尽力去维持。

在外面,他从不谈论自己的具体工作,除了几个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他知道这部作品有些冒犯,即使人们说:“嘿,这都是革命性的作品,这是什么?”出了冠军,你可以称得上是“一流”的冠军。但是谁愿意成为这样的冠军呢?有人问,他只说自己在体检中心打零工。如果你没有去过体检中心,你就听说过。顿时,脑海里浮现出拿着小木棍量眼力的画面,你可以应付自如。他不轻易与他人握手以示尊重。当然,遇到比较讨厌的人,他会用力摇晃,不放手。后来,他在网上看到一段关于印度人生活习惯的视频,说是用手吃饭、上厕所,他不禁愣了一下,也松了口气。视频中还说,古人有句俗话:陶醉于屎。毕竟,像他这样的外行,为什么要认真呢?渐渐地,荤素不忌讳。

和老黄、老权、小孙喝酒的时候,老梁是最放松的,说话也最畅快,因为他们四人是同类型的工作,只是在不同的部门工作。他和老黄、老全差不多,都四十多岁了。视频又说了一句,“四十不惑”,他对布普的长篇大论了解不多,但他记得“不惑”二字。从字面上看,毫无疑问,他是超然的。那个时候,老梁对生活还有很多疑惑,很迷茫,但近几年,他对这两个字有了自己的体会:所谓不迷茫,就是认命。认命后,为何迷茫?所以,当他们碰杯的时候,有很多真假感觉,一半是生活只能如此无奈,另一半是生活只能如此平静。前者主要是针对年轻的小孙,而后半则是针对像他们这样的半年人。酒干了,他叹了口气,说小孙才二十出头,白白净净的。不过,小孙本人倒是不太在意。忙的时候打工,有空的时候玩游戏,假期的时候和朋友出去玩山水。毕竟他已经是00后了,经历了二十年的沧桑,脑回路自然和他们不一样。

把干锅里最后一个麻辣鸭头挑掉,小孙一边啃一边说,我们四个也是一群,“Doo Boy”。淘不需要解释,就是自嘲,boy就是boy,他们懂的。小孙说不定还能叫男孩子,可是其他三个怎么能叫男孩子呢?鸭子的脑袋瞬间变成了一堆碎骨头,笑得那么火辣的小孙说:你才四十多岁,怎么老了?再说了,为什么你老了就不能当男孩,老男孩,老男孩,这就是你在说的。大家举杯,砰砰砰,向老男孩致敬,向“粪童”致敬。老梁心想,自己一定是个年轻人。荷尔蒙支配着大脑,所以他不糊涂,但不糊涂的时候,他也不会问这个世界。不问,自然不会有问题。顿时,他年轻时的那些东西,就像啤酒上的泡沫,被方胜芳打破了。就算不破,倒进他的肚子里打个嗝,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孙生住在京郊。他出去解手,小便可以一路小便到河北疆域。他从小就喜欢玩游戏。他不喜欢学习,也不是不喜欢。初中两年他真的很努力。班主任开玩笑地称他为“丁海神真”,因为他每次考试,其他学生的排名要么上升,要么下降。简而言之,发生了变化。十次中有九次,只有小孙倒数第三。其次,他因为真正的倒数第二病而错过了考试。中考期间,我勉强通过了高中录取线。我以为读这本书是没有希望的。我还不如想办法活下去。于是我听从了电视广告的号召,去了兰翔技校学习如何驾驶挖掘机。不知道是因为他玩了很多游戏,手眼协调和灵巧,还是他天生就有这种材料。他在机械方面很有天赋。挖掘机、卡车和翻斗车可以像玩具一样被操纵。毕业前夕,作为一名优秀的毕业生,我什至到当地电视台表演,用一辆大卡车的轮胎拨打火机:近两米高的轮胎轻轻擦了擦小打火机,小火苗冲进掌声。节目的最后一屏是几个大字:孙师傅点燃了希望之火。完成学业后,小孙在工地工作了一年。他觉得太无聊了,主要是因为没有女人。除了钢筋水泥的砖瓦,其余的都是绅士,于是他辞掉了工作,转到了体检机构。 这里不一样。她们都是女护士,二十多岁,大部分都和他“一脉相承”。她们是从村镇到城里谋生的普通女孩。

虽然做同事不如谈恋爱,但配得上好搭档也很重要。比如要请人吃饭,去吃花椒泡菜的小鱼,或者奶奶家的春饼,100多块钱就可以吃。很满意,味道也还行。但是如果你去隔壁的海底捞,你也打不过三百。在北京,海底捞是什么样的高档餐厅?真贵的就别想了,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吃一顿饭。不到一年的时间,小孙就在体检中心和一位来自河南周口的吴姓女友谈了话。小舞瓜子脸,杏眼,都挺标准的,尖下巴,圆圆的额头。她属于传统的那种有魅力的女孩。但是有个缺点,就是左脸颊有一个暗红色的胎记。没有这个胎记,小舞起码可以演宫斗剧的宫女,大不了成为直播平台上的小网红,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因为这个胎记,她可以只在体检中心做护士。她每天都穿着浅粉色的制服,引导法医在B超房外排队,或者给老梁、老权、老黄和肖送一些。孙氏诊所。据说,小吴认真读过医学院,学过针灸,但很难找到工作。他本来是想进大医院的,可是没办法。她还有一个执念,就是去北京打工,所以一毕业就离家去了北京。后来她发现北京住得并不好,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她被一位学长介绍到了现在的体检中心。二十年来,小舞不甘心自己的命运,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甘心。但知道不甘也没用,她必须先接受这一切,就像她接受了小孙一样。小舞不愿意见小孙,小孙也只能不愿意。面对女友对现状的周期性不满,小孙经常用朋友圈的标语安慰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女朋友被哄成笑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小孙的心却是一沉。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就很难走到尽头了。

一天中午,老梁下班了。体检中心都提前下班。毕竟抽血需要空腹,没有早餐能熬到十二点的人不多。通常,老梁等人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将一些标本送到实验室进行统一检测。至此,一天的工作基本结束了,四位“粪童”大都在这个时候见面。聚到一起后,经常找附近的小饭馆,要了几道小菜,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黑,相当于午餐和晚餐一起解决。这顿饭,每个人都轮流担任主人。如果一天只有三两个人,就AA,等下一次再按顺序进入下一轮,绝不会乱七八糟。他们已经习惯了一切都按顺序编号的日子,并将这种习惯带入了他们的生活。正因为如此,他们四个在晚餐的钱上从来没有过过糟糕的时光。

从酒馆出来后,他们晃了晃身子,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然后依次从东、西、西北四个方向上车,回去睡觉了,然后第二天又回到了没有窗户的那个。诊室里,他机械地喊着“下一个”。

这一天,喝完一瓶二锅头,四个人离开了餐厅。老黄老全摆摆手,开车走了。老梁看到自己的48号路快到了,正要往前走。小孙说,梁哥,等等,我有几句话要说。老梁心中纳闷,心想这小孙怎么了,只好一个人告诉他。平时都叫老梁,今天突然叫梁哥了。看来这不是工作的问题。

“我没喝好酒。我们再喝点吧。”小孙带着他,进了旁边的一家烤肉店。他点了肉串、牛筋、两串大腰子和两瓶啤酒。

当大腰冒出油来的时候,老梁就明白小孙要跟他说什么了。原来,不是小孙有事,是小舞有事。小舞觉得两人都在体检中心工作。他们既没有金钱计划,也没有未来。猴年才能买房结婚?小孙的户口虽然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子,但毕竟是远郊,在城里三环,一个客厅也不能代替厕所。虽然三环买房还不够嚣张,但就算是五环,均价也在四万到五万块。

老梁咬了一大口说,我明白,但你也知道我们赚了多少……

他话还没说完,小孙就摆了摆手,道:“哥,你放心,我不是在向你借钱。

老梁笑着说,你可以借,但我没钱借给你。

小孙说,大哥,你去过隆昌肛肠医院吗?

老梁愣了一下,心想,我问了这个问题,我之前在聊天里说过,我在几家私立医院工作过,这不是一个会心的问题吗?他含糊地哼了一声。

小孙拿着酒杯说先来一个。

等酒干了,小孙专心对付那条稍微煮熟的牛筋,不停地咬着嚼着,就是没有吞下去。老梁心想,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又犹豫又磨蹭。临走之前他很不耐烦,这个时候肯定问过,现在老梁有耐心了,你不急,我急什么?不等小孙让,他倒了酒,自己端起来喝。

当两瓶啤酒见底时,小孙终于忍不住说道:“哥,听说你和肛肠医院的刘院长以前很熟……

老梁心头一跳,心想,这小子打听的还算一丝不苟,这样的往事都被揭穿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见老梁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小孙知道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或者酒终于到位了。原来,小吴这几天一直想换工作,把简历投到了隆昌肛肠医院。这家医院有中医诊所,与减肥美容挂钩,人气颇高。但是那里没有信。前几天小舞打听,已经通知了一起去面试的人,他担心自己会落选。然后她无意中听到小孙提到老梁以前在那里工作过,想让他找老梁找人问问。如果她能推荐一下就更好了。我不要这个小孙是个有思想的人。接到女朋友的命令后,他并没有直接去找老梁,而是自己做了一番调查。这个调查无关紧要。他要调查老梁的旧事。出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老梁和隆昌肛肠医院院长刘丹有关系——也许不是关系,但传闻的人是这么说的——至少他们有一个不寻常的关系,他想如果老梁能帮小舞出面,这件事成功的概率肯定会增加不少。

说完,小孙并没有停下,而是叹了口气,然后继续对老梁说,“哥,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真假,比如我说我家在郊区北京的,泡尿就可以去河北。其实恰恰相反。我家在河北,只能在河北小便。想去北京,就得步行半个小时。还有,我说我是独生子,但不是真的。我还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弟弟,但我弟弟从小就生病了。他出生脑积水,然后脑瘫,他现在才六岁,孩子的智力,从我三岁开始,我不是我哥,而是我哥,再大几岁,他就不是我哥了,但是我的儿子,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生,是为了弟弟,父母和妈妈担心他们以后都会死,和 n o有人会关心我的兄弟,所以我重生了。我生来就是为了接手。我的父母想把我培养成一名大学生。如果我有更强的生活能力,我以后的压力就会小一些。我没有学习基因,所以无法提高成绩。每天放学回家,看到弟弟尿尿和泥巴,一想到人生的责任和负担,我就觉得自己像一座山。我现在挣着这点工资,要承担这个任务,简直就是“愚人移山”。一想到这,我就心烦意乱,于是跑出去和朋友们在网吧玩游戏。大部分时间我没钱玩游戏,就在旁边看着,或者帮他们买快餐烟酒,他们累了我休息的时候让我玩一会儿玩得开心。

听到这话,老梁在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小孙,可能是醉醺醺的蒙眼了,但这样看,小孙一脸的忧伤,似乎并没有年轻多少比他自己。

老梁说,家家都有一本难读的书,你也不容易。他挥手又点了两杯啤酒,几串羊肉和鸡胗。

小孙继续:

我不是后来去了兰翔吗?毕业后,我去工地开挖掘机。其实收入还不错。我告诉过你这太无聊了,所以我放弃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发生了一些事。有一次,当我和几个人一起工作时,我妈妈前一天晚上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工资。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而且你知道,现在没有不欠工资的建筑工地。挂了电话后,我觉得特别不舒服,就和同事去喝酒,他们都喝醉了。第二天我去上班了,我还没有从酒中醒来。也许我买了假酒。头晕目眩,手脚不稳,机器正用牙齿和爪子坐立不安。然后我亲眼看到一个正在筛沙的工人被旁边挖掘机的大爪子击中头部。安全帽和脑种子被砸成一堆,男人当场打了个嗝。吓得我好几天没睡觉,再也不敢开那个东西了。一看到铁爪举起,我的后脑勺就凉了,手脚都在发抖。我怕死,我更怕死,我的父母、我的母亲和我的兄弟都活不下去,我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于是我退出了工地,四处奔波,成为了现在的“粪童”。你们不要开个老笑话,我小小年纪什么都不干,非得整天看别人的屁股吗?就为了那个。仅此而已,谁让你生来接管?谁让你胆小?不过现在又和小舞谈过了,以后要结婚了。关于哥哥的事,我不是北京人,所以不敢告诉小舞。我怕她对我不好。这些天真的很难谈恋爱。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能把她送进她想去的医院,就算她对她瞒着她的事情不满意,她也最多可以抱怨我,也不会和我分手吧?兄弟,你能帮帮我吗?你必须帮助我。

老梁这么一说,心里就酸了。霎时间,他肚子里的酒肉膨胀了起来,还有自己的往事。可老梁心里一直有一根弦要帮这件事情。如果他真的有帮助,那就是爱。可如果他帮不上忙,就算不报仇,以后再相处下去,也肯定会不开心。于是,他压下对小孙的同情,含糊地说:看情况,看情况。

见他说的不对,小孙扭了扭鼻子,拿起一瓶酒,咯咯咯的说道:“哥,我这辈子就靠你了。”

老梁没有说话,眼睛发呆,像是坏掉了一样。

小孙见状,不再追问,说自己喝多了,想吐,就出了门。老梁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孙回来之前,他想着,这顿饭我请他吃,便去前台结账。前台说已经结了,老梁却以为小孙还是小心眼,一边出去吐一边结了账。他正要转身,前台说等一下。老梁转身递给前台一张代金券,说你朋友付账时用代金券忘记签了,你可以帮他签。

谁来签名?老梁问道。

没关系,你的和他的。前台说。

老梁歪着头签了梁伟民,想了想:小孙是真的醉了还是假的?不管是真是假,但一提到刘丹,就勾起了老梁的许多回忆,不禁感慨万千。今天酒有点多,我后悔了。太多太多了。老梁想压制这个中年男人虚伪的乡愁,但他觉得这就像泉水,越强越强,干脆任其如决堤一样泛滥。

2

刘丹原不叫刘丹,而是刘红梅。

五年前,老梁很干净——真的很干净,离婚几年了,小公司被注销了,但和很多负债累累的同龄人相比,他还不错——从他从中关村海龙大厦的小柜台走出来,绝望,回到多年前的老本行,进了一家医院。那是一家名为隆昌肛肠医院的民营医院。是福建莆田人开的;不一定是莆田人,口音也不像,但老板一直对外宣称是莆田人,治疗肛门是家族传承。老梁凭着一张淡黄色的医学院毕业证和对这类医院的了解,聘请了一名外科医生(名义上,实际上没有行医执照),主要上夜班; ),周一至周四白班工作,周五只上夜班,所以他们有机会在周五晚上见面。据说这两个人见面的概率不高。工作了半年,他们只是偶尔在走廊里碰面几次。他们俩都戴着口罩。但与人相处久了,总会有事纠缠他们。某周五,凌晨两点,老良我正在诊室的沙发上打瞌睡。刘红梅赶紧进来求救。肛肠医院的夜班门诊,其实只是个摆设。谁有紧急情况半夜来这里?他肯定是叫了救护车去公立医院的,所以所谓的夜班主要就是打瞌睡、看手机、看电视,相当于手表。

老梁不喜欢玩手机,也不喜欢看玄幻和宫斗剧。大多数时候,他半醒着打瞌睡。在刘红梅来之前,老梁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想大约是几年前,当时他在卫生学校学习。例如,三年级第二学期,他们班上了一堂解剖课。卫生学校没有解剖课。主要原因是贫穷,没有钱建解剖室,特别是没有足够的人体标本和长期保存标本的条件。但就在今年,卫生学校的一位新任校长,姓谭,有点能干。他不仅通过私交向自治区卫生部门要了一笔钱,还搭建了简易的验尸室,还与某监狱建立了战略合作关系。事实上,一些无人认领的死刑犯尸体被运到了卫生学校的福尔马林池,比较完整的被制成了标本。解剖课是谭校长亲自教的——除了他,学校里没有外科医生能完成尸检——他拿着手术刀,让梁伟民和同学们把尸体从水池里捞出来。红色的消毒药水在标本池中荡漾。解剖室特有的腐臭味让人恶心、作呕,但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却让人头脑清醒,让你感受到身体和意志之间的紧张。松散连接。梁伟民和一个叫“浩哥”的同学把两个铁钩放到水池里,很快就碰到了一个物体。他们小心翼翼,不敢动用武力。谭校长大声喊道:怕什么,快捞出来。他们觉得自己不怕尸体,而是铁钩会切开他们脑海中想象的身体。想象让他们微微颤抖,皮肤绷紧,胃痉挛加剧。在谭校长不断的喊叫声中,他们终于突破了心理障碍,手臂用力将物体勾了起来,其实比想象的要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具尸体看起来与他们的年龄相仿。

在几个同学的帮助下,他们将标本抬到手术台上,校长开始了他的解剖表演。梁为民惊呆了,无法观察周围学生的状态。他只是隐约看到有的女生捂着眼睛,有的开始干呕,但由于校长的权威和冷静,一个人都没有离开。 然而,谭校长的解剖表演却成了一场灾难。由于没有相关人员协助,遗体交付后的处理不规范。谭校长的手术刀切开他的腹部时,他正要向同学们解释人体。内部构造间,一堆肿胀变形的内脏喷涌而出,手术台像泥石流一样堆积如山,分不清哪个是心肝,哪个是胃。看着眼前的一幕,谭校长也是眼花缭乱,手术刀掉在了地上。这时候,半数以上的学生终于吐出了肚子里的东西。

上完解剖课,全班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大家都在发呆,上课走神,吃饭时往鼻子里塞蔬菜,大家都不敢洗澡——公共浴室里灯光昏暗,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湿气和白色的身体。虽然两地的环境和气味大相径庭,但人的头脑有能力将所有的场景变成想象中的样子。如果头顶的水龙头流冷水——这是家常便饭,在这个北方小镇的学校公共浴室里,由于燃料不足,洗澡水常年温热,在很多地方万一是冷水,他们会突然以为是谭校长的手术刀在游来游去。但这天,不知什么原因,浴室里异常的热,洗澡水的温度几乎是50、60摄氏度。梁伟民把一块香皂拍在身上,不停地揉着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双手,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他倒在地上,顺着滑溜溜的地砖滑了一米多。随后,正在一起洗澡的昊哥将他拖到男厕所门口,拉开门帘,让凉风吹过他的额头,又拿了一杯水倒进了他的嘴里。 A few minutes later, Liang Weimin finally woke up leisurely. He was stunned by the heat.

When Liang Weimin was completely awake, Brother Hao said that he was overwhelmed, so he took him to a small restaurant a few miles away from the school, and had a big drink until two people squatted on the side of the road and ate it in. spit everything out. That year, he was seventeen years old, nineteen years old, with an adult left leg and a minor right leg, as if he was riding on a wall that he didn't know where to go. They staggered down the dirt road in the late spring. The crops were lush in the fields beside the road, and the fresh breath of the plants made them feel a kind of invigoration, so they lay down in the cornfield and fell into a deep sleep. When he woke up, the sky was full of stars, and Liang Weimin felt that his body and spirit had been washed, and the sequelae brought by the anatomy class had finally completely disappeared. Brother Hao, thank you, he said slightly provocatively. Brother Hao punched him on the shoulder and said: You can drink enough. Since going to school, Brother Hao has always taken good care of Liang Weimin. He is not only the boss of the dormitory, but also the boss of the entire class of boys. However, Brother Hao's boss is not obtained by fist or majesty, but by his wisdom and patience. He has helped almost everyone. He is good at coordina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tudents and various departments in the school, and even has the ability to persuade the cafeteria to kill a pig on the Mid-Autumn Festival to improve the food for everyone. In school, Brother Hao was the only person who knew Liang Weimin's past. He put his arms around his shoulders after drinking many times and said: Weimin, we are not brothers, we are better than brothers. Liang Weimin was moved in his heart. He thought that as long as Brother Hao was there, he could always enjoy this kind of care that made him feel calm.

But half a year before graduation, Brother Hao had an accident. One night, he took a female classmate over the wall out of school and rode a borrowed motorcycle to dance in the city's dance hall. When he returned, he was hit by a speeding truck at an intersection, and Brother Hao broke an arm. One leg, the female classmate died on the spot. Under the illumination of the headlights, Brother Hao, who had broken hands and feet, saw his classmates open their stomachs and stomachs, just like Principal Tan's unsuccessful autopsy scene, he had forgotten the pain and shouting. Since then, he has never spoken again, and his whole person is stupid, like a stone. At first, people thought he was pretending, just to avoid responsibility and punishment, but as time passed, one month, two months, and half a year passed, he was still the same, and people knew that he was really scared. Others say that his soul was taken away by the dead girl. For more than a year, Brother Hao lived in a nursing home on the outskirts of Chifeng. His parents guarded him day and night, expecting a miracle to happen, but everyone around him had the same unspoken thought—a miracle is in the distance, Miracles never happen to such a remote town and ordinary people. Before leaving the school, Liang Weimin went to see him in the sanatorium. Brother Hao was wearing clothes similar to hospital gowns, sitting on the iron bed, with a scarred blue scalp on his freshly shaved head, and his ears were particularly large. Brother Hao had two scars on his face, one was left in the car accident, and the other was smashed by the heartbroken parents of the female classmate with a rice bowl. The scars are like two symmetrical brackets, enclosing his nose and mouth on the left and right faces, as if his whole being was just a remark of the accident.

Liang brought two boxes of cakes and two bottles of canned food to a civilian net pocket, and talked to Brother Hao for a while. Talking about what they had experienced together, saying that they couldn't find a job and had to go back to their hometown, and that that time they slept soundly after being drunk, talking and talking, Liang Weimin shed tears, and Brother Hao still stared at the wall of the room. He used the food juice. The irregular pattern of smearing, it seems that he has been lost in the maze he built. Before leaving, Liang Weimin took out the cans and cakes, put them on the small cabinet beside Brother Hao's bed, and took the net bag. When the door was closed, he seemed to hear Brother Hao say "brother", and when he looked back, there were still empty eyes sitting on the bed.

When Liu Hongmei rushed in, Liang Weimin dreamed again that Brother Hao stood up from the bed and called him "brother". From Liu Hongmei's breathless and intermittent narration, Liang Weimin understood what happened: a half-drunk person came to the emergency room, fainted as soon as he entered the consultation room, suffered cardiac arrest, and lost consciousness. Liu Hongmei came to him for help. Liang Weimin didn't have time to think about why she didn't follow the procedure for first aid, and hurriedly followed her to the internal medicine clinic. A man collapsed to the ground. Liang Weimin said, have you measured his pulse? Liu Hongmei said, I tested it, no, I judged it was cardiac arrest. Liang Weimin said, what are you waiting for, hurry up and do artificial respiration. Liu Hongmei said that he was a man and had a taste of wine. Liang Weimin was taken aback and said, what do you mean? Liu Hongmei said, "Doctor Liang, please help, you can do it for him. Only then did Lao Liang understand the reason why Liu Hongmei was so eager to find herself. His life was at stake, and he couldn't care less about Liu Hongmei, so he squatted down and gave the drunk man artificial respiration. Although Liang Weiminian's medical school is not very good, he is still relatively proficient in the basic common sense of first aid. After a while, the drunk man regained his heartbeat and gradually came to his senses. Liang Weimin and Liu Hongmei carried him to the bed next to him, and Liu Hongmei hung a drip for him. At this time, the family members of the drunk man also came with the 120 ambulance. It is said that the family originally called an ambulance, but the drunk man ran out by himself and accidentally crashed into the anorectal hospital. The family members and the ambulance searched around the nearby streets for a long time before they got through to his phone number - Liu Hongmei picked it up and informed the drunk man of the situation. They carried him into the car again and headed for a nearby public hospital.

The anorectal hospital was quiet again, Liu Hongmei said, "Doctor Liang,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today. Liang Weimin thought to himself, this woman is really hypocritical, because she thinks the patient's mouth has taste, and she will not help her. Seeing that Liang Weimin didn't talk to him, Liu Hongmei said, Brother Liang, are you angry? Liu Hongmei said, took off her mask, and said that I didn't dislike him, but it was mainly inconvenient. For the first time, Liang Weimin saw Liu Hongmei's true face. There was a mole in the middle of the person, and she was wearing orthodontic appliances in her mouth, which made her whole face look a little weird, but her face shape still showed a good-looking outline. Especially those eyes, when wearing a mask, I just feel as if there is always a thousand words to say and still feel ashamed. When the mask is taken off, they show a certainty and silence, but in this certainty and silence, there is still something what to say.

Liu Hongmei pointed to the braces on her teeth and said, "Look, I'm not good at artificial respiration wearing this. Liang Weimin said, too. Liu Hongmei took out her cell phone and said, "Sweep me." Liang Weimin added her WeChat. Liang Weimin returned to the consultation room, first brushed his teeth well, and then began to brush Liu Hongmei's circle of friends, and found that it was visible for three days and there was nothing. He clicked on the photo on her WeChat profile picture. The person in the photo is somewhat similar to her, but it doesn't seem to be her. Liang Weimin continued to doze off, thinking in his heart whether he would catch up with the dream just now, and dozing quickly attacked him. It was true that he had a dream again, but the content of the dream was that he was giving Liu Hongmei artificial respiration, and his tongue was scraped into blood by her braces.

After that, Liang Weimin and Liu Hongmei gradually got to know each other. Every Friday on duty together, Liu Hongmei would bring him some spicy duck necks, dried fruits, a bottle of drinks, etc., and chat casually in her or his clinic. on.那些漫漫长夜里,在医院这个奇特的地方,人特别容易冲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在诊室里冲动到了一起。他们的冲动直接而激烈,只是梁为民从来不敢吻柳红梅的嘴,他觉得那是不言自明的禁区。

梁为民想,这算是恋爱了吗?仿佛算,但事实上,除了每周五的见面,他们从未在其他时间约会过,也没有一起看电影、吃饭,更未对其他人公开。两个单身的人,像是两个已婚的偷情者。只是这种事是藏不住的,医院的同事私下里聊天,都说梁为民在追求柳红梅,但柳红梅始终没点头。梁为民也不解释。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柳红梅不见了。一开始,他以为她调班,不再周五晚上值班,便给她发微信。柳红梅没有回复。后来他到医院人事部打听,她们说柳大夫去参加培训了。

去哪儿? he asks.

她们都摇头,说不清楚。

又半年后,梁为民再次见到柳红梅,竟然是在老板新开的分院的开业典礼上。柳红梅坐在主席台上,挨着老板,面前的桌签写着:柳丹。梁为民前些天听说了,老板要开一家分院,分院院长叫柳丹,没想到就是柳红梅。她已经摘了牙套,人中的那颗痣也点掉了,整个人似乎脱胎换骨,加上一身职业装,跟当初穿白大褂的柳红梅判若两人,却跟她微信里的头像完全一致了。

梁为民坐在台下,时不时看看柳丹。柳丹也会看向他,可能并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下面坐着的一众员工。老梁觉得,她的眼神和豪哥的眼神一模一样,他唯一的疑惑在于,她是怎么如此迅速地从柳红梅变成柳丹的?主持人热情地请新任院长柳丹发言,柳丹娉婷地走向话筒,鞠躬,发表了情绪激昂的讲话。老梁和大家一起麻木地鼓掌,心里想,每周五有过的幽会,或许只是自己的幻想和梦境。

3

老梁出了烤串店,四下没看见小孙,不知道他是醉倒在路边还是已经坐车回去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冬日冰冷的空气让他的胃里也有了凉意,人清醒了一些。倒了两趟车,坐了十八站地——比平时多坐了四站,因为坐过站了——老梁回到了位于大兴的家。说是家,也还是个出租屋,他之前跟人合租,每天抢厕所,后来认识一个房东,房东在一层有个小仓库,改成了一间房,他就租了这间房,享受独门独院。房租不贵,一个月一千。他一个月赚六千,房租一千,吃饭一千,还剩四千。这四千就是他的存款。老梁一年能存下五万块钱,十二个月四万八,毕竟还有点儿年终奖。

老梁看了看日历,就快放假了,心里想,小孙托的事儿年后再说吧。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冒昧地去找柳红梅,如果碰一鼻子灰,整个年都会过得憋屈。再说,自己和小孙的交情也没那么深,犯不着这么急火火地去帮他。有些事,得慢慢来。这话也是对梁为民自己说的,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心里有些东西被小孙的话给鼓动得蠢蠢欲动了,冲动是魔鬼。他现在,早已有了控制魔鬼的法术,那就是不管对什么想马上就做的事,都再等等。如果等等还想做,那便去做,但以他的经验,大多数事等一等、熬一熬,就不想去做了。

腊月底,拿着五万块钱,老梁去北京北站买一张高铁票,两个小时后到赤峰站。出站花十二块钱打车到汽车站,再坐两个小时,就到林东镇;又从林东坐公交,约一个小时,车一左拐,二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一个村子,村子叫丰水山。进村那条土路,已经换成了水泥路,不过显得窄,像一条绳子,把整个村子给扎成了一个庄稼捆。丰水山是老梁的老家。

丰水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

丰水山得名,也不是因为山,而是因为丰水洞。这里地处内蒙古北部,干旱少雨,农民种的多是山地,水浇地很少,但这个丰水洞却常年有细流在洞壁上流淌,这股水旱年不干,涝年不涨,仿佛是从哪一片大水中引出的一个水龙头,永远只开到这个程度。

老梁还是孩子的时候,方圆上百里就流传着一句话,说丰水山的这个丰水洞,寒冬不冻,酷暑不干,这水是从天上来的圣水,能治百病。后来,村里有一年求雨,演京戏《西游记》,戏文里有一个水帘洞,是齐天大圣的所在,孩子们便说丰水洞就是水帘洞,时间一久,水帘洞便替代了丰水洞。

传言最盛的那年夏天,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赶着马车、步行去水帘洞接圣水,因为水帘洞的水流很小,队伍排了二三里地,像一条打了许多结的麻绳,太阳落山了,这些结还没解完。有人拎着大桶,灌满得半个小时,大家伙就不愿意了,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把圣水都接了,便找一个人,掐着表,每人灌水不能超过五分钟。

梁为民的大伯梁建章也捆在麻绳上。他是村委会副主任,未来的村支书接班人。他倒不贪,就拎着一个小塑料桶,灌满能装二斤水。梁建章说,灵丹妙药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就不是好东西,成毒药了。人们说,梁主任,你咋还亲自排队,你到前面去加个塞,谁还敢说啥?梁建章说,不能不能,求圣水,当然得诚心诚意,自己排队才算诚。

大伯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想生个儿子。这会儿,他们家已经有俩闺女了,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再也不能生了。他不甘心,还是想生儿子,他倒不怕计划生育罚款,而是生完俩闺女之后,他媳妇再也怀不上了。他来求圣水给媳妇喝,这圣水既然能治百病,自然也该能让他媳妇生个儿子。

这一年,梁为民两岁,刚脱开裆裤,学会了自己拉屎撒尿擦屁股。

大娘喝了大伯接回来的圣水,孩子没怀上,却闹起了肚子。所有喝圣水的都闹肚子,因为说圣水不能煮开,必须原汁原味喝,否则就没了效力。大部分人闹肚子,茅房里蹲半天,便觉得身体里的秽物和晦气排泄出去了,神清气爽,胃口大开,便说圣水果然有神力。也有拉虚脱的,不得已跑到卫生院去抓药,甚至打吊瓶,这种也不说是圣水不行,而是说自己身体不行,虚不胜补。大娘也虚脱了。从卫生院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不振,且落下肠胃炎的毛病。大伯就叹气,说连水帘洞的圣水,也给不了他儿子,自己上辈子做了啥孽?

这时候,梁为民他妈却又生了老二,还是个小子。

大伯代表村委会来家里,一边催梁为民父亲梁建成去给梁为民上户口,一边催他缴纳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罚款。梁为民的户口本来大半年前就该上了,刚好那时候怀了老二,梁建成就想,现在给老大上了户口,老二就成了超生,不如先拖着。但孩子生下来,计生办的人得了信,还是给他定了超生,照样罚款。在梁建成家里,梁建章看着满地跑的梁为民和刚出生的小侄子,忽然有了个想法。他跟梁建成说,把老大梁为民过继给他,给他当儿子。 “你要这么多儿子有啥用,儿子可是烧钱的货,到了我家,我想办法给他上户口,你家老二还不算超生了。”梁建成不敢自己定主意,说等跟媳妇商量商量。晚上,俩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盘算了大半夜。大伯当着村干部,经济条件好,又是本家本姓,去了肯定吃不了亏、受不了苦,自己这俩小子,将来盖房子娶媳妇,可是不小的折腾;再说了,抱养到大伯家,他就不是自己儿子了? still.这笔账怎么算也不亏,就答应了。所以刚近三岁的小梁为民就过继到了大伯家。村里的规程是,过继之后就改口,管大伯大娘叫爹妈,管亲爸亲妈叫叔和婶。

小梁为民的确过了两年好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管是后爸后妈还是俩姐姐,都把他当成家里的宝贝疙瘩哄着惯着。后妈也就是大娘开着小卖店,除了日常杂货,还有孩子们喜欢的水果糖、果丹皮、汽水,虽然日子算不上多富裕,但总还能抠出点零嘴来给他们吃。毕竟是当传宗接代的儿子养的,后爸后妈便十分宠爱,抠出来的水果糖、饼干都先给梁为民,然后才是俩姐姐;特别是后妈,经常搂在怀里亲不够,一口一个我的儿如何如何。后妈给他温存和照顾,尤其是给他好吃的,他也就认,一口一个妈地叫,再在街上遇见亲妈时,张口就叫婶,亲妈心里一酸,想抱抱他,他却一拧身挣脱了。亲妈脸色暗着板着,回到家里跟他亲爸梁建成埋怨:真是有奶便是娘,白生他一回了,还不如生个猪娃子。说完了,立刻抱起小儿子狠亲几口。小儿子没糖吃,但嘴巴比吃了糖还甜:妈,妈,妈,一连叫,脑袋直往她怀里拱,两岁了还找奶吃。亲妈立刻心里化成一摊水:还是我老儿子亲,人啊,真是看养不生。从此梁为民在他妈心里,就真成了别人家的儿子。

好日子过了两年多,忽然有一天,蹲在田里薅草的大娘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起身干呕几声。她没当回事,但过了一会儿,又干呕起来,蓦然想起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不像是吃坏肚子,倒像是怀孕。大娘心里咯噔一下,默默推算了一下来例假的日子,还真有可能。晚上回去,马上跟大伯说了。大伯不信,吃了那么多药都没用,连圣水都喝了,肚子还是瘪着,现在怎么突然就怀上了?不信归不信,心里总还是不踏实,于是借了辆自行车,载着媳妇去乡里的卫生院检查。大夫拿着化验单连说恭喜,还真怀孕了,两人心里又意外又惊喜。回去的路上,两人商量,这事暂时不能往外宣扬,如果将来生出来是个女孩,抱养的儿子自然还是儿子,如果将来生出个男孩来,那眼前这个梁为民说不得要送回去。自此后,他们对梁为民的关心,不知不觉就减少了,尤其是孕后期,大娘越来越喜欢吃酸的,更是由“酸儿辣女”这俗语判定肚子里肯定是个儿子,大伯时时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贴着媳妇肚皮叫:儿子哎,你赶紧出来吧,爸等不及了。甚至拿村委会的公章盖在媳妇肚皮上,说:我给你盖个红章,铁定就是儿子了。有一次,上小学的大姐新买了橡皮,梁为民看见了,非要玩儿。大姐无奈,只能给他。结果,梁为民不小心把橡皮掉在了炉灰里,好好一块橡皮烧得只剩下一丁点儿。大姐心疼得直哭,她知道,按照父母对这个弟弟的宠爱,自己得不到任何补偿。不承想,大伯知道了此事,竟然给了小梁为民一巴掌,说他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败家子,把几个孩子都打愣住了。

梁为民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变了,但他又说不清楚。几个月后,大娘生产,因为有些难产,接生婆请了好几个,叫喊了一整天。梁为民骑在院子的墙头上,够刚要红的杏子,一边酸得倒牙一边跟姐姐说:妈是不是要死了呀?姐姐明白怎么回事,白他一眼说:你才要死了呢。

等到黄昏,大娘终于把超重的孩子生下来,果然是个男孩,举家欢庆。梁为民也跟着呜嗷喊叫,还不知道这个孩子一出生,自己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刚出月子,大伯就把梁为民送回了自己家。那时候,父母也不愿意收他,因为他弟弟本来就是超生,把他过继给大伯后,弟弟梁为国就成了头胎,办户口本时占了长子的户头,也就是用梁为民的准生证上了他弟弟的户口。本来大伯当初答应要给梁为民上户口,可过继之后,赶上大伯要竞争村主任,政治上更上一层楼,也就没敢折腾这个事,拖来拖去,梁为民五岁多了还是黑户。如今梁为民一回来,再上户口,肯定又成了超生,要被罚款。不过大伯把他送回来的条件就是,罚款他出,户口他帮忙办。父亲也没法反驳大伯的理由:我现在有了亲儿子了,再把孩子留家里,不合适。我也不可能跟亲儿子一样对他,我儿子念书,他去放猪,你要愿意就行,我就当多个劳动力。父亲终是不忍,开门让他回了家。这时候,因为在大伯家住了两年,他反而对自己家生分了。尤其是弟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十分不满,一张床要分给他一半,所有的吃的玩的本来都是独占,现在都得分。

在大伯的周旋下,梁为民上了户口,不过他的出生年月跟弟弟换了个儿。他本是1979年生,现在成了1981年生,弟弟成了1979年生,当成虚岁,周岁按1980年算。哥哥成了弟弟,弟弟成了哥哥。他在大伯家那两年,村里刚好搞联产承包,合作社解散了,田地和牲口分给了个人,梁为民因为不在户头上,没分到地;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他那份地因为户口的关系,分给了他弟弟梁为国。

梁建成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儿子白给梁建章叫了两年爹,回来连一亩地都没分到,又去找他理论。梁建章一摊手,说我也没招,你也看见了,分地都是公社的人主持的,我这个村主任啥权力没有。梁建成回去,郁闷地喝了几碗苞谷酒,他媳妇见他窝囊,又瞅见梁为民在旁边和泥玩,泥点子溅得到处都是,气不打一处来,拎起梁为民到大伯家门口大街上。梁为民他妈一把扯下梁为民的裤子,对着那两瓣黑瘦的屁股就是一顿鸡毛掸子。打是真打,但她本来倒也没想打得多狠,可鸡毛掸子一下去,梁为民嘴里一哭号,她对大伯家的种种不满、对梁为民曾经忘恩负义的火气就积攒到一块,腾一下着了火,手下就没了轻重,噼噼啪啪,梁为民的屁股给抽得红肿一片。梁为民叫唤得嗓子都哑了,大伯家也没人出来,是旁边的邻居实在看不过,伸手拦住了梁为民他妈:再打,孩子就让你打死了。他妈鸡毛掸子一扔,坐在地上哭号: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我生个儿子管别人叫妈,看见我眼皮都不抬一下,别人不要了,就把他一扔,吃没吃喝没喝,一分地都没分到,还不如把他饿死算了。

到天黑,大伯家的屋门也没开一条缝。

那天晚上,大部分人家熄灯了,梁建章悄悄进了梁建成的院子。他带来几贴膏药,让给趴在炕上不敢翻身的梁为民贴上。梁建章跟梁建成说,白天出去走亲戚了,家里一个人没有,不知道为啥打孩子,晚上回来才听人说的。还说毕竟管我叫了几年爸,看着打成这样,心疼。

梁为民妈冷哼一声,她看得清楚,晚饭时他们家烟筒还冒烟了。

梁建章说,分地的事是真没办法,但是我跟村委会那儿争取了,你们家西坡地的底边,有一块撂荒地,是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可以自己收拾收拾,随便种点什么。等过两年,村里谁家老人没了,地空出来,第一个给为民分。

事已至此,梁建成也只能认,跟媳妇两个人跑到西坡那块荒地,花了一整个冬天才把杂草除尽,把土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挖出来,拉回家里,垒了半面猪圈墙。第二年开春种地时,还是让漏网的石头崩坏了犁铧,拿去让铁匠炉焊,花了二十多块钱。谷子种下去,放苗的时候,就比旁边的正经地矮,多施肥、多浇水,到了秋天收秋,还是矮,谷穗又小又细。再割回去,用碌碡滚了许多遍,用木铣迎风吹去谷壳,米粒小,发白。捞出来的干饭,吃着像吃稗子草籽。每次吃,为民妈都冷哼一声敲敲桌子:梁为民,瞅瞅你这块地打的粮食,喂猪猪都不愿意吃。梁为民大气不敢出,头埋在搪瓷碗里扒拉饭。碗里已经没米粒了,只听见筷子划碗底的刺刺啦啦声。全家人里,大概只有梁为民觉得这块地打出来的粮食,跟别的粮食一样香甜。但是他心里头满是委屈:又不是我要去别人家的,是你们把我送走的,咋都怪我呢?但这委屈他不敢说,甚至也不敢表现出来,但凡露出一点儿这种苗头,他妈必定会借题发挥一下。梁为民心里也多少明白了,自己在大伯家这两年,的确表现得“乐不思蜀”,也就怀着些愧疚,对他妈老是针对他表示了理解。许多年后,等他到了他妈那个年纪,才更多明白他妈的心态,人到中年事事哀,却又没处发泄,如果跟他爸念叨,两人就得吵架甚至打架,正好有梁为民这个现成的活靶子,子弹不往他身上飞往哪儿飞?

4

1988年,梁为民和弟弟梁为国一起上小学,还在同一个班。不过在老师和同学眼里,他是弟弟,梁为国才是哥哥,学籍上的出生年月写得明明白白。老师交代个什么事,都说:梁为民,你跟你哥一块去给炉子添点煤;梁为民,今天放学你跟你哥留下值日。一开始,梁为民还挣扎:老师,我比他大。老师多少也听说过他们兄弟俩的事,就说,好好,你大。可下一次,老师还是这么说,说着说着,他习惯了,大家都习惯了,这也就成了真的。更关键的是,梁为国学习成绩比他好,人乖嘴甜,谁都喜欢,还是个副班长,派头拿得比班长还足,同学也自然而然觉得他更像哥。

梁为民因为当了两年过继儿子,再回家后总是感到自己是个外来的,很多事很多话,梁为国和爸妈说得热乎朝天,他在边上听不明白,心里就惴惴的。时间一久,他在这个家里的存在感越来越淡,吃饭的时候,他妈只拿三只碗三双筷子到桌上。三个人扒拉半碗饭,才发现旁边还瞪眼坐着一个梁为民,就说:要吃饭不自己拿碗拿筷子,还等谁伺候?你以为你还是别人家的少爷独苗呢。梁为民跳下炕,趿拉着鞋去柜橱里找碗和筷子,又到饭盆里盛满满的一碗饭。不管什么时候,他只吃一碗饭,怕吃多了招人嫌,所以他有时候看见他妈少拿了碗筷,也不提醒,好等着自己盛饭,能盛得满满当当。

父亲对他和弟弟倒没那么大差别,当然算下来,还是更宠梁为国,这家伙每天晃荡在他身边,爸爸爸爸叫着。父亲干活回来,他第一时间给他舀一瓢凉水,学着样子帮他捏捏肩膀,其实总共也捏不了十下,但梁建成还是心里舒坦,觉得这个儿子知道心疼自己。这时候,梁为国趁热打铁,把自己考了一百分的卷子,或者是满篇对钩的写字本递给他。梁建成满意地在他脑门上弹一下:嗨,我们家这是要出文曲星了。转头又问梁为民,你的呢?梁为民便把自己揉得皱巴巴的试卷和卷边的本子递过来。卷子刚及格,写字本里的字被老师圈的大圈小圈,都是写错的或不标准的。梁建成眉头一皱,想发火,但及时控制住了,他心里想的是:怎么也不能俩孩子都是文曲星,一个聪明一个笨,也不亏了。

到了二年级,梁为民终于忍不得梁为国事事都压自己一头,想打个翻身仗。他的希望来自隔壁班的一个姓张的同学,张同学因为户口问题,上学晚了一年,但聪明好学,一年级刚结束,他已经自学到了三年级的水平,期末考试考了全县第一,一下子直接跳级到了三年级,反而比他班上的同学还高了一个年级。梁为民心里盘算,如果自己努力学习,到二年级期末考个全县前三名,那他也能跳一级,直接读四年级,这样就比梁为国高一个年级。

他真下了苦功夫,放学回家,在灶坑烧火都抱着语文书背课文。灶膛里填进去半捆麦秸秆,他一手捧着书,一手用烧火棍通灶膛,如果这时屋顶上空刚好一股风吹过,风倒灌进烟筒里,又顺着烟筒吹回灶膛,闷在灶膛里的秸秆就会腾地一下燃起一团大火,并且随着风从灶膛吹出。火苗蹿得很高,把梁为民的头发烧焦了一缕,甚至将他手里的书本烧掉一角。

很可惜,不管他下多大功夫,花多少心血,期末一考试,成绩也还是那样,不但考不进全县前三,连全班前三都考不进。梁为民心里不甘又无奈,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么努力,怎么成绩就上不去呢?倒是梁为国,始终能和一个女生交错着霸占前两名。

父母看着兄弟俩的试卷,亦喜亦忧,喜的自然是梁为国的一百分,忧的却不是梁为民的成绩,而是他妈那句话:这孩子怎么回事,就在别人家过了两年,咋啥啥都随他们家呢?他妈的意思是,梁为民笨,这笨跟她和梁建成无关,而是和梁建章有关。她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没道理,毕竟梁建章家俩姑娘,没有一个学习好的,等后来生的小儿子上了一年级,成绩更差,稳居倒数第一名。梁为民不吭声,心里想,这还不算完,还有机会,只要他在考大学之前能跳一级,就能超过梁为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老大的位置。

这个心思,梁为民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

到了初中,梁为民成绩提升了,梁为国的成绩则下滑了。原因也简单,梁为民有要夺回老大位置这件事吊着,时刻不敢放松,日积月累,基础自然扎实,虽然不至于一下子名列前茅,但稳步提升也是理所应当。而梁为国因为当惯了学霸,到了初中有了更厉害的对手,心态不适应,再加上初中开始在镇子上读,可玩可看的东西多了,也时常被同学拉着钻进游戏厅里打游戏,心思渐渐散了,成绩下滑自是必然。这一个当然一个必然,两兄弟便经常在班级二十名左右相遇,有时候你超我两名,有时候我落你三名,一直到初中毕业。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丰水山附近十里八村还没有过大学生,哪个村里出一个中专生,已经是祖坟冒青烟,值得请放映队放场电影庆祝了。按家里的想法,兄弟俩的成绩考中专肯定没希望,考高中则有戏,但是高中读完考大学又成了比考中专还难的事,所以算下来最经济的做法就是就此辍学,出去打工或回家种田。两人都不想继续种田,但各自心思不一样,梁为民想考高中上大学,万一考上了,他就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从此一雪前耻;而梁为国则已对念书毫无热情,一心想着去深圳、广州的电子厂打工,村里过年回来的打工人向他描述了那里的繁华和热闹,他早已蠢蠢欲动。

不过,梁建成对哥俩的前途有自己的主张,他和媳妇商量,俩孩子不能都种地,也不能都出去打工,梁为国毕竟聪明,就是这几年玩野了,如果能上高中,收收心,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梁为民老实,再努力成绩也到顶了,不如直接回来种田,留在身边养老。本来,按照村里的规程,都是把大儿子送出去打工出副业,小儿子留在家里照顾老人。但这个家里毕竟名义上梁为国是老大,梁为民是老二,这么安排也说得过去。

中考前,梁建成把俩儿子招呼到跟前,媳妇在炕梢给他俩缝裤脚。这俩孩子长得快,裤子穿三个月,裤腿就短了,为民妈就找一条旧裤子,把裤腿截下来一段,接在现在穿的裤脚上。这哥俩的裤子就随着身高一点一点往上长,裤腿像是各种颜色的套圈摞起来的。不过,裤腿能接,裤腰接不了,以至于他们的裤腰都比较低,一猫腰就露出半个屁股来。裤子穿在身上,总觉得要掉下去,梁为国对此倒是表示欢迎,他已经从录像厅里看到了城里人穿的低腰裤,觉得自己正好赶上这波潮流。梁为民不适应,总觉得腰上凉飕飕的,习惯性地提一下裤子,但其实裤子没往下掉,只是裤腰短,他再使劲提也没用。

梁建成跟儿子们说了自己的安排,俩人都梗着脖子不搭话,一个往左边梗,一个往右边梗,像一棵树上不同方向的两根树杈。兄弟俩对父亲的安排都不满意,又不敢说,各自心里琢磨。梁为国想的是怎么磨叽他妈,让他妈同意他拿到初中毕业证就出去打工,见识花花世界。梁为民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知道,父母的撒手锏是报名费,只要不给他中考报名费,他考高中的愿望就不可能实现。不过他早就留了一手,这几年把自己仅有的零花钱,还有捡麦穗、捡废铜烂铁、夏天挖药材卖的那点钱一直攒着。他其实并不是为报名费攒的,只是从小的家庭地位让他早早学会了未雨绸缪,觉着手里攒点儿钱,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

现在就到了用的时候。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自己偷偷交钱报了名,却不知他爸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也不是梁建成能掐会算,而是梁为国从老师那儿知道了这件事,为了讨好父母就告诉了他妈,他妈告诉了他爸。梁建成去了一趟学校,跟老师说梁为民的报名费交错了,这钱其实是给梁为国报名的,参加中考的不是梁为民,而是梁为国。老师很为难,梁为民报名的时候他问过,孩子特意说这钱是自己攒下来的,还让他保密。他没给保住密,催梁为国交钱的时候说漏了嘴,现在让他偷桃换李、暗度陈仓,太对不起梁为民。但是梁建成是家长,家长的意见也不能不尊重,左右不好办。

等到中考前几天,兄弟俩都拿到了准考证。梁为民那个,最后是老师自己替他出了报名费,不过没给他报高中,报的是中专,心里想反正考不上,也算对他和他父母都有了交代。考试那天,吃过早饭,梁建成用借来的自行车载着梁为国,从家里去往镇上考试。梁为民不敢让家里知道,自己背着书包从山路跑,差五分钟开考才气喘吁吁进了考场。

梁为民走出考场,迎面碰上在外面等着的梁建成,知道这事瞒不过去也没必要瞒了。梁建成瞧见他,明白怎么回事了,事已至此,倒也没说什么,两个人一起等梁为国。梁建成吧嗒吧嗒抽烟,梁为民踢着一个小石子转圈,梁建成白了他一眼,他立刻不踢了,把石子碾在脚下。直到看门的老头锁大门,也没见梁为国出来。梁建成赶紧过去问,老头说早就清场了,现在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梁建成蒙了。这时候,有一个跟他们同级的孩子跑过来,问梁建成:你是梁为国他爸吧?梁建成点头。那孩子递给他一张折了两折的纸,他打开,上面写着一行字:爸,我跟同学去深圳打工了,我一定赚大钱回来,给你盖大瓦房。纸条下还有一张纸条,是一张欠条,写着欠谁谁二百元,让他爸把钱给还了。这钱看来是借去跑路的钱。

梁建成脑袋忽悠一下,天上的云快速地旋转着流动起来,学校浮到了半空中,砖头瓦块噼里啪啦往下掉。梁为民伸手扶了扶他,顺眼看见了张纸条上的字。

其实,梁为民知道梁为国计划在考试这天离家出走,但是他没跟梁建成说。一是怕说了自己就考不成试;二是觉得梁为国只是一时冲动,根本没那个胆量。没想到他真走了,他心里一阵轻松,也一阵不安。他走了,自己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了,如果他在外面出点什么意外,那……他不敢往下想,但心忍不住跳得厉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梁建成还以为他在担心梁为国,叹口气,拍拍他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关心你弟。

梁为民听了,差点流出眼泪,这是这些年来,他爸第一次说梁为国是他弟,而不是他哥。

回去路上,梁建成没骑车,推着车走,梁为民也就只好跟着走。一路上,梁建成都在琢磨,梁为国哪儿去了呢?跟谁走的?快到村口,他停住了,回头看梁为民,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到答案。

梁为民把头扭了扭,不敢跟他爸对视。看了一会儿,因为光线暗,也因为心里头其实没谱,梁建成不看了,突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他可真敢,一下子借了两百块钱。

梁为国离开之后,梁为民的日子并没有多大变化,甚至更糟了。他妈把小儿子离家出走的罪过都算到了梁为民头上,认为是他非要考试把梁为国给逼走的,还催着梁建成去找,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哪里去找?

一个月后,邮差一下给家里送来两封信,一封是梁为民考上了赤峰卫校的通知书,一封是梁为国的信。梁为民有运气,重新组建的赤峰卫校第一年招生,没什么人报名,为了招满额,分数线降了又降,梁为民被卡线录取。梁为国在信中说,自己跟同学到了深圳,已经在一个电子厂上班,流水线,每天给电子板焊电路,一个月四百块工资,干得好,一年后当小组长,一个月就有五百。“我要发大财了,爸妈,”他在信中踌躇满志,“等我赚了足够的钱,我就回去给你们盖三间全砖的房子,给我妈买裙子、雪花膏、擦手油,给我爸买带过滤嘴的香烟、玻璃瓶的白酒。”他也没忘了梁为民,“还有我弟,他要考上中专,以后的学费我包了。”

“我们学校不要学费,还发生活补助呢,我上学不用家里一分钱。”梁为民说。这是他的底气,更是他对那句“我弟”的不满。

这句话确实硬气,他爸他妈没法对此质疑,只能念叨:也不知道为国在那边累不累,吃不吃得惯。或者两个人互相说,唉,这要是两个儿子都跑出去,咱俩老了病了没人管,直接喝一瓶敌敌畏,死屋里干净。躺在炕梢假寐的梁为民不接他们话茬,他知道,这些话里的意思,还是想把自己留下。他不会留下的,虽然没能如愿考上高中,能上个卫校也不错,只要离开这儿,哪儿都是广阔天地。

5

四年后,梁为民卫校毕业,身份证上他刚十八,实际年龄已经二十了。除了必须看证件的时候,其他时间,他对人都说自己二十。这四年,他学了点儿东西,可也不多,他那点儿天分一到真正的专业学习上,立刻显得捉襟见肘。他还是肯花力气,但有些东西要靠悟性,死记硬背能记下不少知识,可看病尤其是中医这个领域,个人的灵性和灵活性更重要。都是感冒发烧,对不同的人就要用不同的药,梁为民能把药方多少克、谁和谁相冲背得清清楚楚,却不会随机应变做调整。于是,四年下来,所有知识性的考试,他都能拿个七八十分,所有实践性的考核,他只刚刚及格。他那点锐气全都磨没了,也知道自己天分如此,不可强求,只劝慰自己,及格就是刚好,刚好也是好。让他没想到的是,毕业时不包分配了,全部推向社会自主就业,那群同学里,谁有医院的门路就去医院,谁有卫生系统的资源就去卫生系统,啥都没有,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自谋生路,自求多福。梁为民无处可谋,折腾一圈,又回到了丰水山村。他毕竟有个卫校毕业证,很容易在县里申请了一个执照,在村口开了家小诊所兼小药店。无论如何,倒是不用跑到田里,顺着垄沟受苦受累了。

二十岁的梁为民每天坐在诊所里一张从小学淘汰下来的榆木桌子后面,给村里人号脉、开药、打针、输液,跟全中国其他村里的赤脚医生没什么分别。不过,由于谨小慎微的本性,他只看小毛病,开药也是尽可能按最低剂量开,三天能好的,他给治到五天。时间久了,村里人自然不满意,别人治感冒,顶多吃一个星期药,你这咋吃十天?我这不是得多花三天的钱么?他倒是提前想好了应答,拿出药盒,从里面找出一张薄薄的药物说明书,指着用药禁忌和副作用说:你瞅瞅,是药三分毒,下药猛,病当然好得快,可是中毒也深啊。咱们这又不是大毛病,多吃两天药怕啥?药不在多也不在少,而在刚刚好,是吧?众人听了,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关键是村里就这一个大夫,除非你再走几十里去镇上卫生院。没人愿意舍近求远,久而久之,便也都习惯了他的慢,甚至有时候还说:梁大夫性子慢,但是稳当。

村里只有一个人不在他这里看病抓药,就是他妈。他妈觉得他可能给自己下毒。这当然是杞人忧天了,别人都不相信,只有他妈一个人言之凿凿:这孩子从小就有心眼,变着法地把他哥弄走,他自己考了中专。再说了,他恨我。梁为民也不解释,他知道解释没用,他妈的病,根儿还在梁为国身上。当年,梁为国跑到深圳打工,头一年还往家寄钱,第二年钱就越来越少,到第三年,不用说钱,连信也几乎没有了。梁为民快要毕业前,梁为国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来一个女子,说是自己在外面谈的媳妇。这媳妇说一口谁也听不懂的话,梁为国说那是南方话,至于是南方哪儿的话,他也说不清。他俩在一起有段时间了,连比画带猜,能明白彼此的意思。说是媳妇,但这个女子是外来的,没有户口,也办不了结婚证。办不办证其实不重要,只要他们住在一块儿,再请亲戚朋友吃个饭,也算是结了婚。既然结了婚,他妈便不想再让他们去打工,把二人留在了村里。梁为国不爱干农活,他毕竟去过大城市,见过大场面,知道现在时兴什么,拿打工赚的那点儿钱,到城里买了一个台球案子,摆在村口的广场上,五毛钱一局,十块钱包场半天。后来,他的台球生意收费更精细化,一分钱击打一次球,要不然有的人一局球就能打一个下午。连那些只有几毛钱的半大孩子也忍不住试一试,叮叮当当,只几下,零花钱就进了梁为国的腰包。梁为国搬一个树墩凿成的小凳,坐在旁边,嘴里嚼着早就没了甜味的泡泡糖,每隔几秒钟吹个泡泡。泡泡吹起来,瞬间破了,泡泡糖粘在他的鼻子上,他就伸舌头,把泡泡糖舔进嘴里,继续嚼。如此循环往复,不休不止。他带来的那个媳妇,后来喝多了酒说漏嘴,其实不是中国人,而是从南边哪个国家来的,叫阿妹。在他的酒话里,演的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阿妹家里困难,有人介绍她偷渡来中国打工,来了之后,所有的钱和证件都被介绍人收走。梁为国和阿妹就是在工厂认识的,有一次,阿妹被厂里的小混混欺负,梁为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别人拔刀,他胳膊上被划了一道口子,好在人确实救出来了。他喜欢上了这个小个子女孩,阿妹既感激他的相救,又因为举目无亲,两人迅速熟络。后来厂子倒闭,厂长跑了,介绍人也不见踪影,阿妹无处可去,加上她又没正式身份,梁为国思来想去,能走的路只有一条:回家。阿妹也只好跟着,她清楚,回家就意味着他们正式成了一家人,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国自己的家了。可她别无选择。

一开始,家里人村里人都不习惯这个阿妹的称呼,叫她为国媳妇,她听不懂,叫她阿妹,她就抬头笑笑,渐渐大家也就叫惯了阿妹。阿妹能干、勤快,深得婆婆的欢心。为民妈带着她下田薅草,阿妹干得比她还快,还仔细。梁为民他妈在后面看着她撅起的大屁股,心里十分欣喜,大屁股生儿子,更重要的是这个媳妇身体好。城里人不知道,农村人娶媳妇为啥要娶大屁股、身体健壮的,以为只是因为“大屁股生儿子”的笨想法,其实还有其他考虑:身体好,也就能干活,能干活就会过日子;还有,身体好的人,没那么多矫情,也不容易生病,生病不但不挣钱,还要花钱了。谁家里愿意整天养一个病秧子呢?

有阿妹跟着父母种田,操持家里,梁为国安心地在做他的台球生意,赚点儿钱,买一瓶雪花膏哄媳妇,买二两小蛋糕孝敬他妈,再打两斤散白酒孝敬他爹,剩下的他都自己抽烟喝酒啃猪蹄,隔十天半个月,他骑摩托车跑林东镇,录像厅里看一整宿录像,后来网吧开始流行,他就在网吧里QQ聊天,第二天黑着眼圈回村。他妈整天围着小儿子和儿媳妇转,没有工夫管梁为民,梁为民也觉得自己跟家里人不亲,不想热脸去贴冷屁股,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过年的时候,他会回去,跟他们一起吃顿团圆饭,点两个爆竹,看着它们在深黑的夜空里炸燃,急匆匆地发出一声吼叫一点光亮,然后坠落在大地上。饺子一吃完,他便回到自己的小诊所,把炉子烧热,用铝饭盒热点谁家杀猪时给的杀猪菜,再摆几颗花生,一个人看春节联欢晚会,喝二两酒,然后在零点的鞭炮声中沉沉睡去。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生活循环往复,好像能永远如此。偶尔,他也会盯着病人滴答滴答的输液瓶想,自己的重复和梁为国的重复,不是一回事。但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一年秋天,大伯梁建章家铡干草,就是北方农村人家,把收完的谷子秸秆,用一种专门的机器铡成两厘米左右的小段,存在仓子里,冬天的时候用来喂牛羊。大伯家养了二十只羊,每年秋天都得铡一仓房干草。柴油机突突突摇着了,铡草机轰隆隆转起来,大伯发现人手不太够,就喊旁边玩的大丫头的儿子、自己的外孙毛豆:去二姥爷家找你大舅来帮忙铡草。毛豆得了令,飞奔而去。他先是碰到了梁为民,他刚给一个突然犯高血压的人输液回来。梁为民问他,毛豆,跑什么呢?毛豆说,舅啊,我姥爷找你去帮忙铡草。梁为民自从当年离开大伯家,对他家便心里存有了怨气,不想去给他们帮忙。便说,你姥爷咋说的?毛豆说,我姥爷让我找大舅去帮忙铡草。梁为民说,毛豆啊,你忘了从小你喊谁大舅啊?毛豆忽然反应过来,说:哦,我知道了,你不是我大舅,你是我二舅,我大舅在村口打台球呢。梁为民掏出一块酸酸甜甜的山楂丸给他,说:聪明。

毛豆嘴里含着山楂丸,继续跑,跑到村口看见因为喝酒整天红着面孔的梁为国,便说:大舅大舅,我姥爷让你去帮忙铡草。梁为国一愣,心想自己也没咋干过这活啊。刚好那会儿没人玩台球,他又好热闹,知道干完活肯定要吃饭喝酒。一吃饭喝酒,人们就会问他出去打工的事,问他广州什么样、深圳什么样,还问他到底是怎么把不知哪国的媳妇拐到内蒙古来的。他就能借着酒劲跟他们一通胡侃,附以网吧看来听来的各种新闻,把那些人听得惊叹不已。在这真真假假的胡侃里,梁为国能感到一种特别的快乐,仿佛他又重新出了一趟门。现如今不用真出门了,他只要能上网,就能知道天南海北的事。他计划着,等攒够了钱,自己也买一台电脑,摆在台球案子旁边,有人打台球,有人打电脑游戏,那才叫热闹。

梁为国抱着两根台球杆,让毛豆把花花绿绿的十几颗球装进袋子拎着,两人一起往梁建章家去。毛豆得了拎台球的活儿,心里升起些骄傲,把嘴里那颗糖嗦得吱吱响。

梁为国一到,大伯也愣,他本意是让毛豆去找梁为民,在他的想法里,梁为民才是老大,但是毛豆他们从小被梁为民他妈教育,喊梁为国大舅,喊梁为民二舅。在孩子眼里,大舅只有一个,就是梁为国。来也来了,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这种活年年干,没多难,很容易上手。

梁为国凑到铡草机跟前,看了两眼,说:我还当多难呢,简单。便开干,他很快掌握了技巧,干得很溜,心里头有点小得意:我妈老说我不会干活,这有啥呢?

半个小时后,惨案发生了。梁为国毕竟喝了酒,更主要的是别人干活都穿轻便衣服,把袖子挽起来,他穿个的确良衬衫,袖子老长,让他挽上,他说不用,这样更潇洒。结果,铡草机的齿轮咬住了他潇洒的袖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把他整只左手碾进了铡刀里,嘁里咔嚓,骨头太硬,憋灭了柴油机。梁为国哀号惨叫,旁边干活的人都吓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救人啊,救人啊,可又不知道怎么救人。这时摆弄柴油机的师傅从屋里奔出来,看了一眼,心里知道完了,梁为国的手保不住了。他用最快的速度把铡草机拆开,梁为国已经疼晕了过去,刀片和齿轮上都是碎肉碎骨头,地上的干草一片血红,血腥味飘满场院。梁为民这时候也拎着急救箱赶来了,迅速给梁为国包扎,又用一个大塑料袋把混合着碎手的干草一股脑兜起来,大喊:快,去林东县医院。

有人找了一辆皮卡,众人把梁为国抬到车上,头下垫着一床被子,防止颠簸时碰撞。车一发动,他悠悠醒来,嘴里哀号着疼,还没意识到自己没了一只手。

那只手毫无接上的希望,那甚至已经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堆手了。当梁为民恳求大夫一定保住梁为国的手时,县医院的外科大夫笑了,因为是同行,偶有业务上的交流,他认识梁为民。他笑是因为你梁为民好歹也是个大夫,怎么会说这么没谱的话?这手别说在县医院,你就是到北京到上海,甚至到美国去,也不可能接上。

两个月后,梁为国出院回家,整个人都颓了,阴郁里是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儿。他的台球,他的电脑梦,统统随着那只手灰飞烟灭。他妈更颓,但他妈的颓包含着恨,她第一个恨的是梁为民大伯家。不是你们家铡草,我儿子怎么能丢一只手?大伯家当然是理亏的,治疗费住院费肯定要出,除此外,又凑了些钱送过来。梁为民他妈把钱丢出去,不过没丢到大街上,而是丢到了门口往里一点。丢到大街上,大伯肯定就要捡起来,丢到门里一点儿,既表示了她的不屑不接受不甘心不忿不满,又能在他走了之后捡回来。这样拿回来和直接接受是完全不一样的,直接接受就表明赔偿已经结束,而这样拿回来就说明你们的赔偿远远不够,你还要持续不断地赔下去。

他妈第二个恨的,是梁为民。为什么是梁为民?因为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大伯最开始让毛豆喊的是梁为民,梁为民不承认自己是大舅,说梁为国是大舅,毛豆才又喊了梁为国。或者说,就算应该有一个人丢一只手,也应该是你梁为民,不是梁为国。如果你梁为民去了,这事可能就不会发生,谁的手也不会丢了。不是嘛,每年村里都铡草,铡了几十年了,别人怎么都没铡掉一只手呢?连根手指头都没少啊。恨着恨着,想法就更多了,她甚至觉着梁为民来急救时是故意拖延,让小儿子的手错过了最佳接上的时间。她跟梁建成如此念叨,梁建成说她疯了,这怎么可能?为民再不满,也不会这么狠毒的。她说怎么不可能,梁为民恨咱们,他小时候被送人,后来回来后妒忌我们对为国好,他想考高中你也不让,把报名费截留了,等等等等,这些事他都一直记着,心里头恨咱们。有恨就有报复,他就是趁机故意报复为国。

梁建成叹口气,心里乱得像暴雨过后的麦地,一片枝枝蔓蔓,还都沾泥带水。

梁为民尝试跟他妈解释,但他妈不听他的解释,甚至说:你越解释就说明你越心虚。后来,他也就不再解释了,但他自己心理压力挺大,他妈对他的怀疑虽然毫无道理,可在逻辑上,的确是自己让毛豆去找的梁为国,然后梁为国断了一只手。

梁为国住院那些天,是梁为民和阿妹轮流陪床。阿妹比他们想的坚强,知道梁为国断了手,没掉一滴眼泪。婆婆心里嘀咕:这个媳妇是不是对为国没什么感情?只是阿妹对梁为国照顾得无微不至,几乎是日夜守候在医院里,她也说不出什么。

不陪床的时候,梁为民自己躲在小饭馆里喝酒,喝着喝着,浑身发抖。他脑海里老是梁为国那一堆碎掉的手混合着干草的样子。在医院里,当医生宣布绝不可能把碎手拼好接上之后,塑料袋里那些碎片瞬间失去了血色,从一只手变成一堆毫无生气的骨头和肉。他拎着那个塑料袋,不知该怎么办好。他不可能丢掉它,因为梁为国醒来之后肯定会找自己的手,即便接不上,他也会找。他就一直拎着弟弟的手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晚上,他会梦见自己窒息,在几乎死去的边缘又惊醒过来。那只手放在床底下,同时也在他的脖子上,只要他睡着,它就会扼住他的喉咙。

后来,梁为国从手术中醒过来,终于明白自己的手接不上了,哭了几天。

梁为国说,哥,我的手呢?

这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喊梁为民哥,以前他都喊梁为民老二,从外面回来后就喊他大民。这个大民叫得委婉,既不是哥也不是弟,但大字多少还算是有点对梁为民的尊重。

梁为民指了指地上的塑料袋。袋子已经有一种腐味,他不得不又套上两层,尽量系得紧一点儿。

梁为民说:都在这儿呢,我一直随身带着。

梁为国看着塑料袋,嘴唇动了动。

梁为民知道他的想法,说:你别看了,看了更难受。如果你实在想看,就看看自己的右手吧,左手就是右手颠倒了个儿。

梁为国闭上了眼睛,说:左手就是左手,右手就是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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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找个地儿埋了吧,看着闹心。

梁为民没把那只手埋掉,他托人找到镇子上的火化厂,让火化工把它炼成了灰,装在一个小瓶子里。他把小瓶子给了梁为国。

“你自己好好留着,将来你老了,放在一起。你总不能死了之后还少一只手。”梁为民说。

梁为国找了根红头绳,把小瓶子拴住,挂在自己怀里,像挂了一块怀表。

因为长期失眠,梁为民的精神状态很差,三天两头给别人拿错药,输液的时候看不清血管,平时两三次就能扎上的针,有时候要六七次。村里人说,老天爷带走了梁为国一只手,好像还带走了梁为民整个的魂儿。针多扎两次没事,但药用错一次就完了。梁为民没想到,还有更大的事故等着他。

村里有人肺炎发烧,要输青霉素。他记得青霉素过敏的事,按照流程给那个五十岁的妇女做了皮试,没问题。这一次血管找得准,一次就把针头扎上了,青霉素和葡萄糖滴滴答答输进妇女的血管,不到五分钟,就起了严重的过敏反应,他一边急救一边打电话找车,没等送医院的车开来,人就没气了。梁为民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做了皮试,不过敏,怎么一输液就过敏了呢?无论如何,人没了。但是在农村,人们认为大夫有责任,但妇女自己也有责任,她的责任就是她命该如此。梁为民把这几年赚的所有的钱都赔给那户人家,关了诊所和药店,他只能离开这儿,他没脸在这儿活了。人们已经在传说,他是一个天煞孤星,他不但克了梁为国一只手,还害了村里人一条命,只要他在,大家不定遭什么灾祸。

在离开丰水山村去沈阳的长途客车上,他突然间想明白皮试的事儿了。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忙着照顾梁为国,早就忘了皮试的有些药过期了,根本试不出是否过敏。

梁为民看着车窗外连绵的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来,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命。

想明白这一点,他心里松快了不少,瞌睡还是不来找他,他就想起自己念卫校时的许多事。

几年前,他刚去卫校上学时,怀着逃出山沟的激动,觉得自己也许就此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尽管那所学校是在赤峰市的郊区,偏僻、荒凉,离最近的小镇都有二十公里,比丰水山村到林东镇还要远,但是,他看着那新建不久的红砖青瓦的房子,还有贴着白色瓷砖的五层教学楼,心里仍止不住激动。上课下课时,响彻整个学校上空的电铃声也是高亢悦耳,比他在初中所听到的敲钟声要好听。更让他激动的,是看见那些从赤峰各地而来的学生,甚至还有自治区乃至外省市的人,他们的神态、口音和穿着,都让他有突然置身万花筒的感觉。

宿舍里八个同学,两个来自赤峰郊区,四个来自赤峰的其他旗县,还有一个是通辽的,一个是河北承德的。按实际岁数,他应该排行老大,但是他实在不好说自己和弟弟的年龄互换,其实比身份证和学籍上的年龄大两岁的话,便默认了1981年出生——如果他是1979年的话,会被辅导员选为班长,班主任的选择标准十分简单,就是找年龄大的。 “年龄大的稳重。”其实毫无道理。这让梁为民遗憾了半个学期,直到后来班级的同学熟络起来,特别是同级的女同学们,明显对八〇后的同学更热情一些,他又感到年轻一点儿的庆幸。

梁为民读卫校,父亲不置可否,但本心还是高兴的,母亲却十分不满,因为家里少了一个计划中的劳动力,还是只有他们老两口侍弄那十几亩山坡地。年岁时好时坏,有时一整个夏季都是干旱,太阳仿佛把全部的热量都给了这一个村子,只有水帘洞里还有阴凉,石壁还滴着水,可那点儿水像是输液管最后那点儿药,滴滴答答,什么也救不了。

“神仙也渴死了。”人们说。

村里的土井有一半都干了,水管又往地下砸了四五米,也只打出浑黄的泥沙。梁为民他妈一边在烫脚的地上薅草,一边咒骂,有时候是咒骂他爸爸,说的还是晚上睡觉的事,骂他能吃、爱放屁,睡觉打呼噜、窝囊。有时候是骂老天爷,说它瞎了眼,不下雨,这是要收人。更多的时候,则是骂梁为民:“败家子啊,念完初中还不行,还跑出去花钱。你看前头老孙家的两个儿子,赶着马车,从十几里外的水库拉水浇地,我看到了秋天,咱们全家就饿死吧。”没什么新鲜话,如果有一些天没有骂梁为民,那一定是他从自己的生活费里省下一点钱,汇到了家里。她用那些钱去代销点买黄油饼干和大山楂丸,逢人却说这是小儿子梁为国孝敬的,对梁为民只字不提。

晚上,躺在土炕上睡不着,他妈听着他爸的呼噜声,以及老鼠从地角跑过的声音,心里会生出一些愧疚,想梁为民其实没做错什么事。但是想着想着,便又想起小儿子远在千里之外,责任又都归在梁为民身上了,心下不免再次生出愤恨。偶尔,她会觉得自己这种愤恨来源于她几十年一直治不好的哮喘,来源于她从小就过的苦日子,来源于她生活里的一切,可是她得找一个具体的憎恨的对象才行,总不能每天对着虚空咒骂。她不太敢往下想,想深了,她就谁也不敢恨、不舍得恨了。

前几天,梁为民寄回来的钱多了一倍。她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寄回这么多钱?她觉得梁为民寄钱,不是为了证明自己不靠家里也能念成卫校,而是来笑话她的。

梁为民能多给家里寄钱,是因为他找到了一份勤工助学的工作。说起来,这个活儿也算不上工作,特简单,你只需要把身体贡献出来就可以了。他们毕竟读的是卫校,老师讲课时经常需要一具身体,说说奇经八脉在哪儿,摸摸肠肝肚肺在哪儿之类的,这就得有人当医学模特。很多学生都不愿意干,有的是因为抹不开面子,觉得丢脸,有的是因为瞧不上那几十块钱补助,这正好给了梁为民机会。自一年级下学期有了实践课,他就成了班里御用的医学模特:把胳膊伸出来,让全班同学练习扎针,满胳膊针眼;躺在病床上,假装病人,任实习生随处捏按;站在解剖室里,抱着一具骷髅,给同学们展示全身的三百多块骨头是怎么组合在一起的。别的年级、别的班也有医学模特,但他们要不做的时间不长,干两节课就不想干了,只能换人;要不就是配合度不够,也不是故意不配合,而是总放不开,扭扭捏捏、犹犹豫豫,听诊器还没伸到衣服里,心跳就上了一百。只有梁为民,他当医学模特的时候,特别职业,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哪怕是穿个短裤,光着上身,几十个人轮流摸他的颈动脉、甲状腺、乳腺甚至腋下,他也能不动声色,仿佛真是一具假人。久而久之,梁为民成了卫校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连上级下来检查,学校的课堂展示也专门请他去当模特。多少年后,梁为民每天摸别人的颈椎、甲状腺,看别人的屁股时,偶尔会愣神地想起念卫校时自己当模特的事。脑子里浮动着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形容他的情况并不准确,在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河,就算有,他也是一直在河流之中,而不是岸上,更没有此岸彼岸。不过,他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时间如流水,哗哗从他身边淌过去,他无能为力。

6

2000年左右,中关村的电子一条街开始占据各种网络头条,甚至还有了“中国硅谷”的外号。老百姓对那些高大上的电子研究所、高新技术看不懂,他们更关心那些时兴且实用的新玩意,所以网上、报上是硅谷,在普通群众口中,还是叫电子一条街。

海淀黄庄附近的每一栋大厦的每一层,都排满了一个挨一个的玻璃柜台。柜台里摆着硬盘、电脑主板、鼠标、键盘、数据线,你能想到的所有电子零件,都能在这些短则一米、长不过两米的柜台里找到。其实这些二道贩子倒卖的东西远不止如此,投影仪、摄像头、显示器、各种充电器、DVD影碟机、优盘、光碟,包括那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的毛片,应有尽有,所以在理论上说,你只要走进一栋大厦,随便问一个小柜台,就能买到当时的任何一种电子产品,区别只在于价钱和质量。这里到处都是生意,也就到处都是套路,那些不熟悉行情也不懂专业的学生、打工仔和办公室白领,经常连一层都没逛完,就买到了自己要买的东西,甚至还被推销了几盘光碟、一个优盘。

海龙大厦于一年前落成,在此之前,中关村大街的东西两侧都是路边摊,是最早的“电子一条街”,也有人叫电子大排档。春江水暖鸭先知,敏感的人不但预感了电子行业在新世纪的发展壮大,更看到了规模化的效应,于是迅速花钱建起一座大楼,路边摊摇身一变成了玻璃柜台。人还是那些人,产品还是那些产品,但一进到楼里,一切仿佛都高大上起来。那时候在海龙,最快最赚钱的业务是组装电脑。一台品牌机,少则八千,多则两万,而类似功能和配置的组装机,全买下来也就五千块而已,当然,你如果要运行大容量数据库或者打高清游戏,可以加钱提高配置,比如把电脑内存升级、硬盘空间升级、显卡升级、主板升级,甚至连键盘和鼠标都有专门为游戏设计的高灵敏、高精度的。在这里,钱就是电子,就是数据,就是科技,就是未来,它们相互之间催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反过来也一样。

一座大厦,就是一个江湖,而整个中关村,虽然名为一个村子,实则是一个更大的江湖。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这是那些年在北京高校论坛上流传的一句话,说的是人们走进中关村,或多或少都要被这些精明的小贩宰一刀。海龙投入使用的第二年,梁为民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一个猛子扎进了这个江湖,他当然算不上一条龙,至多是水里的一条小泥鳅。这条小泥鳅,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也能跟周围的人一样,借着电子产品热的东风大赚一笔。

听到那些百万富翁的传说时,梁为民还在沈阳的一家民营医院里当护士兼大夫,那是一家肛肠医院。离开内蒙古之前,他还从来不知道全中国竟然有这么多肛肠医院,更不知道有这么多人有肛肠病。几乎每个城市里,你走几个路口,就能看见一家肛肠医院,或者是肛肠医院立在布告栏上的广告。念卫校的时候,老师似乎说过,这些年,随着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和工作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肛肠病越来越多了。比如说,很多肛肠病跟长期久坐有关系,这说明办公室的白领比例明显增长了,另一些则是因为吃的口味过重导致的,这也能从大街小巷越来越多的湘菜馆、川菜馆、麻辣烫、串串香里得到印证。

他不懂肛肠科,其实整个医院也没几个人懂肛肠科,他们医院里,大部分都是跟他一样的半吊子大夫。他们学了一些基本知识——你只要比病人懂得多一点儿就够了,大部分肛肠病也无非那几种——痔疮、肛瘘、肠炎,上升到肿瘤阶段,就超出他们医院的业务范围。去这里看病的,大都是“难言之隐”,他们的套路通常是无事找事、小事化大,先给病人做常规检查,但凡有一点儿指标不符合既定标准,一定危言耸听地告诉你病情严重。其实,很多检查不过是为了让病人对诊断更加信任而已,总之一个宗旨,就是让病人觉得自己情况不容乐观,但是——万事就怕这个但是——但是,我们医院完全可以做到手到病除。手就是手术。只有做手术,才能赚到钱。而做手术的大夫,大部分是他们从公立医院里高价请来的,双方分工明确,找到病人、安排手术,大夫来了主刀,手术完拿劳务走人,他们再负责把病人尽可能多地留在医院。很多人来的时候只是略微便血或者瘙痒之类的小毛病,他们便貌似客观地提出建议,建议的主要方式就是给他们展示那些病情严重者的恐怖照片,以及拖延下去对生活的严重影响,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个环节败下阵来,在手术告知书上签字。

这其中,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其实都没有痔疮,根本不用手术,但他们有的是办法让患者同意手术。这种手术,他们就会让医院的医生自己做,其实什么都没割下来,不过是在肛门割一个小口子,再缝上,然后开一堆消炎药。做戏做全套,病人经历一个完整的痔疮手术的过程,仿佛真有个瘤子被割了去。一周后,病人带着白挨了一刀的屁股满心欢喜地痊愈出院,还不忘帮他们做宣传:这家医院的大夫水平高,做手术一个星期就好了。

那几年,梁为民还是攒了点儿钱。后来,又转战了几家民营医院,干的活大同小异。直到有一次,他亲眼看着这家医院把一家农村来的人骗得倾家荡产,然后那个本来没什么大病的男人死在了手术台上,才彻底离开了这一行。割个假痔疮,骗点儿小钱,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可把一个肝部的囊肿非说成癌症,还要开刀治疗,结果把人治死,这的确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范围。尤其是,他许多次想起因为自己失误而过敏死亡的村里人,也想起梁为国碎掉的那只手。这么多年了,那只手一直没有放过他。无数个夜晚,他梦见那个村妇打着吊瓶,幽幽向他走来。抬眼一看,输液管上面哪里是什么吊瓶,是梁为国的那只手,血缓慢地往下滴着。

他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开始想自己到底该去哪儿,该干什么。有一天,他值夜班,值班室的电脑死机了,怎么也鼓捣不开,他索性把主机拆下来,又组装回去,一按,启动了。他又想起那些中关村百万富翁的传说,心中一动,明白到了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不久后,他身上揣着这几年攒的一万块钱,徜徉在北京的街头,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该干什么。某个夜晚,他在游荡中想起在沈阳时听到的那个传说:北京有个中关村,那里每天诞生一个百万富翁。而这些百万富翁,都是卖电子产品起家的。当时的他听得心动不已,只是觉得自己这方面的知识一点都不懂,只能是想想。现在,他既然已经在北京了,便不能只是想,总得做点什么。于是,他在中关村附近游荡了半个月,每天去跟那些摊贩聊天,发现其中一多半以上都不是学计算机的,都是门外汉。他得到的结论也得到了鼓励:做二道贩子,不需要专业知识,卖鸡蛋的从来也不下蛋嘛。那时候,国家鼓励这类新兴产业,各种证件办起来就快,两周的时间,梁为民就拿到了经营许可证,也租到了一个小柜台。万事开头难,但这事相反,开头简单,真经营起来难。先得找合适的进货渠道,更得摸清整个海龙大厦同类小店里的运行方式,当然更得吸引客源,哪一个环节不通畅,钱都不会流进他的腰包。所以,梁为民很快就明白了,一条河里都是鱼,并不代表你跳进去就能捞到鱼。不过,他能从周围人那里感觉到,这条河的确有鱼,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能听说某家小店升级为代理商之类的消息。这让梁为民觉得,成为百万富翁仍然是可能的,前提是必须坚持下去。

还好,他撑住了,在这个每天都有新公司成立和老公司倒闭的地方,活下来了。

那一年,梁为民仓皇离开,梁为国留在了家里。大伯梁建章在从村主任上退下来之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梁为国安排了工作,算是对侄子在他家丢一只手的补偿。他花钱找人给梁为国弄了个进修学校的文凭,然后用这个文凭,把他弄到村里的小学当了老师——无论如何,他总还有教小学生的能力。否则,这个一只手的人能干什么呢?

梁为国所有的冲动和心气,都和那只手一起消失了,他一夜之间就从一个浪荡子变成了一个中年人。不久,阿妹怀上了孩子,竟然还是三胞胎,三个儿子。这让梁建成一下子挺直了腰板,虽然梁为国没了一只手,可是他有仨孙子,一个孙子两只手,比谁家的手都多。

梁为国在小学里上课,左边袖子空空的,走起路来晃荡着,后来他便让妻子把它裁短,或者卷起来。没过多久,梁为国渐渐发现,人其实不需要长两只手,所有事一只手都能完成,只是完成得慢一点儿、麻烦一点儿。他甚至从自己的不方便中发现了某种乐趣。他一只手翻书,一只手掐着粉笔在黑板上写“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只手骑自行车,一只手解开裤带撒尿,一只手擦屁股,然后再用一只手把裤带系上。裤带是他媳妇阿妹特制的,左边是一条带子,右边缝成一个环扣,把带子伸进环扣里,折回来,这边裤带上缝着一排扣子,他只要根据肚子的大小,把带子上的扣眼扣在不同的扣子里就行了。唯一让梁为国觉得一只手不如两只手的,只有在抱孩子的时候,不管他右手多有劲,一次最多也只能抱起两个儿子,另一个抓着他空空的袖子,爸爸爸爸地哭叫。他只好让他搂住自己的脖子,把他吊在胸前。两分钟后,小家伙胳膊酸麻,又从他胸口出溜到地上。

他已经习惯了一只手生活,对造成这件事的人的怨念,也逐渐变淡、消散,因为痛哭和咒骂过太多次,梁为民一去不返,大伯家赔钱、给他安排了工作,他的恨除了让自己重温痛苦,已经没有任何其他意义。尤其是阿妹,此前的生活里,他偶尔会担心她偷偷离开。当然,她不识字,普通话说得磕磕绊绊,甚至都弄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何地,要走也没得走。那只是一种感觉,他们成了两口子,睡在一铺炕上,一个锅里吃饭,但总感到阿妹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有时候,他半夜醒来,会发现她仍坐在炕梢,瞪着眼睛,仿佛不需要睡觉。但是他不敢去问她在想什么,或者说,他自己对此有所猜测,他怕猜测成真。他想尽办法要给阿妹上个户口。大伯梁建章给他出了主意,在周围的村子里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姓岳,叫岳小琪。岳小琪几年前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人口户口是不注销的。梁建章的主意是,花钱从她父母那里把岳小琪的户口借出来,让阿妹用岳小琪的名义领了结婚证,也顺便把户口落在梁为国家里。但这事不好办,得一点一点来。

当那只手没了之后,他却从阿妹的眼睛里看到了心痛和怜悯,那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刚出院那会儿,她帮他穿衣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他觉得,她那颗不安分的心的躁动正在消失,夜间,也越来越少睁着眼睛枯坐,开始沉睡,甚至打起了呼噜。某几次,半夜中,她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那段带着伤疤的骨头,他就任她握着。

但有一个人不这样,就是他妈,他妈对这件事的怨恨恰恰相反,似乎越来越强,家里的任何事情,她最后都能绕到这件事上来,一切错误都是梁为民和梁建章的。这成了他妈活着的理由,也是她忍受半生辛苦的理由,她的哮喘,她的腰腿疼,她的偏头疼,她几乎快掉光的头发,甚至家里一只鸡被路过拉矿石的车碾死,这一切的罪责都是梁为民造成的。“败家子啊,扫把星。”她的咒骂和唠叨充斥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阿妹起初听不太懂这里的话,不知道婆婆每天在咒骂什么,还以为她骂的是自己,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怕他们打她,就没黑没白地干活。后来,她渐渐从闲聊的其他妇女那里知道了梁为民和梁为国小时候的事,也听懂了梁为国丢掉一只手的前因后果,更因为怀孕生了孩子,便不再害怕,甚至全家人里只有她敢跟婆婆怼上几句——婆婆听不懂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但能判断那是一种反对。婆婆对媳妇的那点儿不服从和反击,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感到欣喜,她本来对这个外国媳妇是不满意的,个子矮小,皮肤白净,白得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说话怪腔怪调,但后来看她很勤苦,还一下生了三个孩子,尤其是发现这个小个子女人不是没脾气,而是挺会察言观色地忍耐,等待时机一击而中,便越来越认可她了。她觉得,梁为国和这个家都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跟自己很像,最好是自己的加强版的女人。从三十几岁开始,她便觉得自己可能随时死掉,她需要在死之前找到合适的接班人。梁为国的手没了的半年后,她曾悄悄去三十里之外的西沟村找一个神婆算过,神婆说的当然跟她想的差不多:“你们家那个大儿子啊,天煞星下凡,本来没啥事,可惜你们把他给送人了,他在别人家里那几年,把他们家的霉运全带回你们家了,所以你们家接连发生祸事。”

梁为民他妈恨恨道,果然啊,还是他们害的。她请神婆给个襄治的办法,梁为国已经丢了一只手了,这辈子不能再有什么意外了,再有意外,全家都活不成。神婆告诉她,梁为国有个守护神,就是他那个拐来的媳妇,只要他媳妇支棱起来,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别看他媳妇又瘦又小,可她身上有南方山里的地气,等这地气上来,她能护男人一世周全。”他妈立刻深信不疑,心里想,神婆从没见过儿媳妇,竟然知道她又瘦又小,可见真有神通。她哪里知道,在“见多识广”的神婆眼里,所有的南方大山沟里的女人都又瘦又小。

这之后,他妈一点一点把柜子的钥匙交给了梁为国媳妇,让她当了家,除了户口本,家里的钱物都归这把钥匙管。不过,她还是留了个心眼,钥匙不止一把,她把钥匙给儿媳妇几天后,趁她去乡里产检,自己开柜子一样一样检查存折、几件不值钱的首饰,发现一样没少,连摆放的地方也丝毫没变,这才放下心来。

她偶尔会在偏头疼和哮喘同时发作、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想起梁为民。她的心情十分复杂,面对着虚无的漆黑夜空,听着偶尔响起的老鼠的窸窣声,她突然间恨意全无,脑海里漂满梁为民小时候的琐事——送到梁建章家之前的点点滴滴。这孩子从小嘴馋,看见吃的,两条腿便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大嘴张着,口水能流到半尺长。那时候的吃食,又能有什么呢?一块放了不知道多久的水果糖,几个刚刚透出红晕的果子,庄稼地里的甜瓜,作为大儿子,那时的梁为民在同龄孩子里绝对算不上缺嘴,甚至比大部分孩子吃得都多都好。但他就是馋,经常半夜里拱她的怀,叼着乳头使劲吮吸,把她从一个梦吮吸到另一个梦。那时候,梁为民已经断奶快一年了。他不是想吃奶,就是馋,可大半夜没有任何东西可吃,他便去吮吸母亲,用这咂摸抵抗对食物的渴望。许多年后的今天,她在无比清醒的夜里,在哮喘稍微平息的空当,突然想起那个梦,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明白了自己为何从梁为民小时候就不喜欢他了。

那是怎样的梦呢?是她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讲过,甚至连自己也刻意忘记,多少年都不曾想起的梦。那是个春梦。在梦里,是她年轻时喜欢的那个南方来的弹棉花的老客,两个人在秋日开满金黄色花朵的葵花地里,赤身裸体,他捧着她的乳房,先是用舌头,然后是用嘴去吮吸,她颤抖着,呻吟着,更享受着。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这仿佛天长地久般的触电一样的吮吸,就让她抵达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就在这时,她醒来了,忽然发现怀里是自己几岁的儿子,羞耻感如一轮朝阳,瞬间照亮整个黑夜,她的身体仿佛置身冰水里的炭火,在冷和热之间焦灼着,吱吱啦啦,发出刺鼻的煳味。她狠狠地给了梁为民一个耳光,那孩子在迷迷糊糊中被打,立刻号哭起来:妈……啊。 I want to eat.她看见了他黑洞洞的嘴巴,感到厌恶极了,坐起身,把他扯起来,一把从炕上丢到了地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现在,她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它们已经干瘪得像空了的面口袋,想起梁为民,也想起当初梁建章来商量抱养他时,梁建成还在犹豫,是她一锤定音,把他送走了。她忽然觉得心脏收缩,身体也跟着蜷缩起来。过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她伸手推了推丈夫。梁建成醒了,问,干吗?

老大多久没来信儿? she asked.

梁建成嘟囔一声,都在一个院里住着,来什么信,你是不是做梦了?

我是说为民,他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她补充。

梁建成立刻清醒了,这是几十年来,老婆第一次把梁为民喊为老大。

半年多了,上一次他打电话,我没跟你说。他说他谈了个女朋友。

她哦了一声说,谈女朋友好,睡吧。

7

梁为民结婚那年,回了一趟家。他不能不回家,他的户口还在村里,不回家办不了结婚证。结婚对象是海龙电子城的收银员小霞。俩人的结合过程十分简单,就是梁为民的小柜台,有一次有人拿着假收据来提货,梁为民没仔细看,把两台电脑直接让人拿走。后来对账对不上,就去找收银员。小霞挨了一通骂,心里委屈,一查底单,根本没这笔款子,怒气冲冲去找梁为民,把一杯刚泡好的胖大海倒在了他身上。梁为民也发现那张收据是伪造的了,知道冤枉了小霞,任凭她发泄。后来,他又去找小霞,说请她吃饭,赔礼道歉。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了。半年后,他俩住在了一起,又半年后,谈婚论嫁。

梁为民已经有些年没回林东镇,没回丰水山村了,他偶尔在初中同学群里看见他们发的图片,知道家乡已经大变样。车进了林东镇,他指指这里指指那里,跟小霞介绍说以前这儿是粮食饭店,他们家大师傅烙的酸菜馅饼特别好吃,我哪回离家去赤峰上学,都要去吃一斤馅饼。这个兴隆商厦,原来就是一排小平房,有一个租书厅连带台球厅,我跟同学来玩过几次。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道路变了,原来的土路都变成了砂石路,但路边的庄稼没变,玉米还是玉米,大豆还是大豆,卖西瓜的摊位上的西瓜,依然是绿皮红瓤黑籽,可吃起来,味道又变了。他停下车,买了两个西瓜。以前那些事,梁为民都跟小霞说过了,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他妈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就当没听见。只要拿到户口本,把结婚证领了就成。小霞嘴里答应,心里打鼓,手在包里把自己的户口本捏得紧紧的。

快进村时,梁为民停了车,下去抽了根烟。丰水山在不远处,看上去怎么比原来矮了呢?

小霞也下车,说:山清水秀。

梁为民扑哧一声,说你没冬天来,冬天来一片光秃秃。那个山有名没?

小霞往远处指了指。

丰水山,梁为民说,那上面有个水帘洞,我跟你说过。

小霞踢了踢脚边的石头,合着我嫁了一个花果山的猴子。

梁为民踩灭烟头,说:上车,回家。

事情办得很顺利,他妈的态度让梁为民意外。他以为她肯定会挑毛病找麻烦,没想到他妈什么话都没说,把户口本给他找了出来。第二天,他开车去乡里派出所,直接扯了结婚证。回去,他妈说,证领了,婚礼怎么也要办一个,才像样。梁为民和小霞回来前,没打算在老家办婚礼,他们想能把结婚证顺利办下来就不错了。他妈这么一说,又觉得确实应该办一下。

婚宴定在乡里,那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饭店,叫好客来,够摆十桌。每桌三百元的标准,鸡鸭鱼肉都上大海碗,酒是草原白,八十八一箱,烟是中南海,已经算村里婚宴的高配了。很多人家都有了小汽车,马路上一看,跑的都是大众、马自达,还有奥迪宝马,好像这个村特别富,其实都是二手车,从节能减排的大城市淘汰下来的,他们在林东镇看见一溜二手车行。连梁为国都买了一辆,不知道他一只手是怎么考下驾照来的。后来在去镇子饭店的路上,梁为国说,驾照是他找一个堂弟替考的,别看他就一只手,开车稳当着呢。确实,从丰水山村到饭店几十里路,弯弯绕绕,经常还跑出一只狗、两只鸡,但梁为国的车始终很平稳,连一个急刹车都没踩。

“因为我专注,”梁为国说,“自从那次走神,把手没了一只,我干啥都特别专注。我又不是哪吒,有三头六臂。”

乡下的婚宴,流程都是固定的,无甚可说,一整套下来,累得人仰马翻,全家人也没机会在一起坐坐。回去时还是梁为国开车,到家里,他妈把提前打包好的饭菜回锅热了,摆了一大桌,这才吃了个团圆婚宴。他们没和其他人一样在饭店吃,一是时间紧,他们后面还有一个办白事的,怕冲了不吉利;二是想着赶紧把客人都送走,才能放下心来,索性就没吃东西,每人垫吧点儿干粮和熟食。

新婚之夜,梁为民和小霞住他爸他妈的屋子,他爸妈去邻居家借宿。两个人躺在火烫的土炕上商量:婚也结了,得想想事业。梁为民把自己的盘算跟小霞说了说,小霞点了点头,梁为民的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握着她丰满的乳房,第一次有了对未来的笃定感。

回到北京,小霞把收银的工作辞了,两个人一起经营小柜台。生意不错,尤其是梁为民开拓了投影仪业务之后,只要搞定一个学校或公司,一个订单就能吃半年,但是经常半年才搞定一个订单。他开始频繁在外面应酬,现在的生意,已经不是坐在柜台后面,守株待兔一样等着客人上门了,你得自己去谈。再加上网上购物越来越流行,特别是京东商城这一类货到付款开始,人们逛商城的兴致明显降低。电子产品开始标准化,品牌机的价格也逐渐下调,人们已经不再热衷攒电脑了,便宜千八百块钱失去了吸引力,然后显卡、主板、硬盘老是出问题,修来修去,这一千块钱就又搭进去了。梁为民主外,小霞就成了整天坐在柜台后的那个人。大楼里她这样的女人多得是,她们戏称自己是“坐台女”。

那时候,来柜台买东西的人已经很少,大部分都是刚开学的学生,走过来,这看看那看看,你问他买什么。他就说,看看。再问他要什么价位的,台式机还是笔记本,品牌机还是组装机,多少内存,多少显卡,多少硬盘,他们便说出一堆数据。其实毫无概念,应该是在论坛上做了些功课,显出一副很懂行的样子,答出来的话却相互矛盾、漏洞百出。有时候,小霞能说动他们在她这里买东西,更多的时候,聊了半天,他们走了。她就知道,他们来这里根本不是诚心要买,只是来了解行情,然后回去再从网上下单。

时间久了,小霞变得十分慵懒,歪在一张二手老板椅上,整天对着一台旧显示器看连续剧,林志颖在《天龙八部》里一会儿多出一个妹妹,《还珠格格3》里的小燕子已经变成了黄奕。商场里顾客不多,但永远是嘈杂的,每个柜台都在放片子或音乐,还有整个大楼的音响系统里各种促销、广告轮番轰炸。但是小霞的电视没有声音,她也不戴耳机,像一个天生的聋人一样,只看画面。她觉得,电视剧里的种种场景,跟她所身处的背景声之间形成了独特的般配感,男主对女主的嘶吼,正好是大促销广告中的声嘶力竭,女主梨花带雨的哭戏,配上隔壁女店主一边听歌一边跟着哼唱的变调声,也有一种奇特的效果;而电视里的打斗场面,也时常能遇到商场里因为售后问题而发生的争吵。总之,现实里的一切和电视里的一切,都毫不相干又天衣无缝地混搭在一起。这整个世界就像一个低配版的组装机,各种零件,努力运行着最新的系统。

在昏昏沉沉中,她感到一阵反胃,心里想,不会怀孕了吧。计算自己例假的日子,的确很有可能,她应该让别人帮忙看一会儿,自己去楼下的金象大药房去买一个验孕棒,然后到又脏又乱的厕所去验一下,但她懒得动。她心里有着犹豫,如果真怀孕了,她就得离开这全中国除了核电站反应堆之外辐射最严重的地方。她的四周有成千上万台电子产品在发光、闪烁,放射出各种波长的电波。楼里传言,有的女老板整个孕期都坐柜台,后来生了一个怪胎,但是没人能说清到底是哪一层的哪个柜台。不过,这个传言出来后,那些试图备孕的女性们,都穿上了防辐射服的孕妇装。当然,在更早这里有着另一个传言,那就是男人们因为长久被辐射,体内的精子都被杀死了,十个有八个是不孕症。这个传言也没有人承认。后来,周围人来来往往,许多人也有了孩子,到底是传言毫无根据,还是人家有了别的法子,就不得而知了。

小霞和梁为民自然也听说了这些传言,心里头拿不准,还去海淀妇幼做了个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不好不坏,梁为民的精子数量确实比平均水平低不少,活跃度也不够,但大夫说,这也不能说明就一定不孕,人的精神状态也很重要。当然了,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去看看中医,开点中药调理调理。梁为民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都是这两年跑生意应酬熬的。尤其是半年前那次,是最直接的原因。

去年冬天,梁为民去鄂尔多斯谈一个校用投影仪的项目,这个项目不但关系到他这个小公司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他和小霞的婚能不能结成。项目是他当年卫校的同学小胡给介绍的,小胡现在是鄂尔多斯市下面一个县卫生局的副局长,而他岳父则是教育局的正局长,他介绍这个活儿,当然是希望从中得点儿回扣。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项目嘛,都是如此,熟人反而好谈些,拿一成还是两成,说定即可,也更安全。梁为民过去签约,不想那几天这个小胡出了点事,他在洗头房里跟一个洗头妹发生了关系,洗头妹也不是省油的灯,给他录了一段视频,拿着上门敲诈他。小胡不愿掏钱,就找公安局的朋友去查洗头妹卖淫,洗头妹被抓进去一个月,出来后用视频威胁小胡,不给钱她就发到网上去。小胡无奈,只能掏钱,哪想洗头妹拿了钱,还觉得不解气,便把视频发给了他老婆。老婆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岳父听了大为光火,梁为民这个项目也捎带就要黄了。但这边,梁为民一百多万的货已经从厂家提到北京,退货他得赔几十万,不得已亲自开车把二十台投影仪和相关设备运到鄂尔多斯。

在羊肉馆见到小胡的时候,他一脸沧桑,胡子拉碴,看来也被老婆丈人折腾得不轻。现在,他的整个前途攥在人家手里,再说,错的毕竟是他。一见面,小胡就给梁为民赔不是,说点儿背,常在河边走,哪想这次不但湿了鞋,甚至水淹到了脖子下。梁为民问他,这事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哪怕他一分钱不赚,把账抹平也行。小胡唉声叹气,说除非搞定我老丈人,否则没戏了。梁为民来的时候,带着一箱茅台,一盒鹿茸,那盒鹿茸是他黑龙江的大舅子给他的,听说他们要备孕,让他补身体的。

梁为民跟小胡说,只要能帮我把你丈人约出来,其他的我来搞定。小胡想了想说,行,如果这次还不成,我就真没辙了,只能对不住你了。

那天夜里,梁为民一个人走在县城荒凉的街道上,前几天刚下的积雪已经融化不少,残留的雪堆里都是灰黑之色。县城的西北方,有好几座露天煤矿,这让这里的天空常年都是煤灰色的。他能清晰地闻到生煤、小店里燃烧不充分的煤焦石烟的味道,它们仿佛不是烟尘,而是颗粒,顺着呼吸道一直进入肺里,扎根下来。他只好点燃烟,狠吸几口,以毒攻毒。路灯昏黄,每隔几盏就有一盏坏了,那段路也就显得更暗一些。他想起童年时老家的雪路,尤其是读初中时的冬天,他们住在土坯房宿舍里。南北两铺大炕,每铺炕上十个孩子,身上的虱子多到串种,虮子在衣缝里密密排成一条白线。坐在教室里,经常能看见前座同学的脖子上有虱子在爬。冬天,他们把虱子捉起来,放在烧红的炉盖上,虱子立刻噼噼啪啪被烤死,发出一种穿了很久的内衣被炙烤的臊腐味。他们说,那就是死亡的味道。他想起过敏而死的那个妇女,她早就已经化为泥土了吧,如果坟头长出了青草,是不是那种臊腐味也会置换为青草味。

他走到了小县城的尽头,砂石路消失了,接驳的是一条刚修好不久的柏油路,据小胡说,因为县里区里有冲突,这条本来穿城而过的柏油路,擦着县城而过了。柏油路向西延伸,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那已是几十里外的另一个镇子。

梁为民感觉到有些冷,他踱着脚,在柏油路上跺几下,又到砂石路上跺几下,然后到路边的土地跺几下。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感觉。脚上血液加速流动,有一种酥麻感沿着脚踝向小腿延伸,但是因为跺脚,裤腿偶尔露出缝隙,也让冷风顺着腿向上蔓延,上面的风则从衣领进入,然后向下侵蚀。两股势力在他肚腹之处会师,让他感到一片冰凉。

鄂尔多斯可真冷啊,他想,比北京冷,比老家林东也冷。但是鄂尔多斯的夜晚和林东一样黑,北京的夜晚从来没有真正黑过,总有各种灯光亮着。有灯没灯,一个人走夜路的孤独感是一样的。

8

第二天晚上,在一家全羊馆的小包间里,梁为民见到了小胡和他那个蒙古族老丈人。他足有一米九的个子,典型的蒙古族人的高颧骨,面孔粗红,讲话带着奇特的音调。梁为民特意没选大饭店,而是找了这家全羊馆,他已经打听过了,这里是教育局那些人最常去的聚会之所。

烤全羊和羊杂汤、羊盘肠上来,梁为民绝口不提生意的事,一口一个叔地叫着,敬酒,奉承。他跟小胡谈论着当年念卫校的事,小胡虽然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很配合,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出许多细节来。酒喝到半酣,梁为民顺势讲起自己的童年经历,怎么被送给大伯家,又因为什么被退回家,怎么从老大变成了老二,怎么一个人去卫校念书,怎么给同学们当医学模特。说到伤心处,他涕泪横流。小胡老丈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受了感动,终于松口说:那批货,我们也不是不能买。梁为民立刻说,叔,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老人看着面前的酒说,这样,你干一杯酒,我买一台。一共二十台,你只要喝到二十杯,我都买。喝酒的玻璃杯是二两一杯的,二十杯就是四斤酒,何况他们之前已经喝了两斤。以实际酒量看,三个梁为民也喝不了这么多酒。

小胡想说话,梁为民一摆手,让他啥也别说,喊服务员拿二十个杯子。

二十个杯子拿上来,二十杯酒一溜倒满。梁为民说:叔,你是场面人,肯定说话算话。我拉货的车就在外面,今天我喝一杯,小胡你就搬一台机器。如果我三杯就倒了,你就搬三台,我喝十九杯倒,你就搬十九台,只要我喝不到二十杯,这些仪器都算我白送的。我喝到二十杯,你们再付钱。

梁为民干了一杯。辣,一条火龙从喉咙钻进他的胃,那里翻江倒海,但是他的脑海却风平浪静,他从未如此清醒、笃定。不知为何,他信心满满,他觉得他肯定能喝二十杯,能把这笔生意谈成。喝前十杯时,老人和小胡都一动不动看着他,等他端起第十一杯,小胡忍不住了,跟老人说:爸,再喝下去怕要出事。老人还是一动不动。梁为民继续喝,喝到第十九杯了。他的头脑依然清醒,但是眼睛耳朵和整个身体都像飘浮在空中,又像是沉溺在深水里,晃晃荡荡,无所依凭。我他妈成酒仙了,他想。他之所以自信,是因为饭局上的一切,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想,他知道今天是一场硬仗,虽然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打。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当老头说出二十杯酒二十台仪器的时候,他知道,今天的事成了,至于成了的结果和代价,那是明天考虑的事儿。

梁为民喝掉了二十杯酒,尽管第二十杯刚灌进去,他就呕吐起来。他伏在椅子背上,身体向前探着,前面是木盘上那只几乎没动过的烤全羊,金黄的羊肉已经冷却,呕吐物很快掩盖了这只羊。老人仍然没说话,他站起来,出门时拍了拍小胡的肩膀,说:别让他死在这儿,明天,你回家吧。小胡知道,梁为民的事成了,自己那件事也过去了。

他上前扶住梁为民,他已经浑身瘫软,像一根刚灌好的羊血肠,满身腥臭,软滑。小胡找了两个服务员,帮他把梁为民抬上车,又跟他到宾馆,一起把他抬到房间的床上。他从包里掏出两盒中华烟给服务员。他们走后,他在梁为民旁边坐了一会儿,发现他呼吸均匀,脸色从刚才的惨白中缓过来,渐渐红润。他走出房间,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短信,都是他老婆的。短信上就几个字:还不回来?他回了一个,马上回。

两天后,梁为民开着面包车,行驶在回北京的高速上。小霞告诉他,那笔仪器的钱已经到账。但是,这次出门也给他留下了永久的伤害,不是酒精直接造成的,而是另一种。

那天晚上,他半夜口干舌燥,起来找水。房间里没有水,前台的人已经睡着,大门关着,但并未锁上。他穿上大衣,走出小旅馆,想去找一家开着的小商店买水。

他走出宾馆时,看见天上有一轮月亮,又大又圆。他觉得自己看错了,这里的天空不管白天黑夜都是雾蒙蒙的样子,怎么会有月亮呢?但是月亮的确在眼前,而脚下的路,也变得洁白而平坦,像是雪后的大地。他走了上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第二天一大早,宾馆的服务员发现有一个人扑倒在门口的雪堆里,还以为他冻死了。他喊醒了梁为民,发现他的裤带解着,猜想他是跑出来撒尿的,可是宾馆里有厕所,为什么要跑出来撒尿呢?挨冻的时间不算长,人还没有失温,但是他的下体因为刚好倒在雪中,已经是半冻僵状态。他回去后,暖和了很长时间,下体仍是红肿的,但看起来并不严重。他想,它终究会好起来的吧。这时,他接到小胡的电话,小胡说不能送他了,那批货,小胡会找人来接手,货款肯定没问题。

梁为民在宾馆里躺了一天,晚上,他再次走出宾馆,夜空漆黑,哪儿来的月亮?他猜想,自己昨晚看到的可能并不是月亮,而是太阳。幸好是太阳,那时离天亮很近了,否则,他一定会冻死在外面的。

高速上车很少,他开得放松,但是下体却麻痒无比,他知道这是冻伤的后遗症。小时候,他们三九天在外面玩,回去后用火盆烤冰冷的手和耳朵,一受热,它们就会麻痒难忍。他的一只手忍不住伸进裤子去抓挠,有几次差点儿撞上隔离带。

他还是平安回到家了,正是这笔钱,让小霞相信了他说的让她过上好日子的话,答应跟他回老家去领证结婚。但是,他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因为他不确定自己的下身是不是冻坏了。回到北京,回老家之前,他去医院男科看了,大夫听了他的讲述,皱起眉头,不过后来看着检查结果说:你这个……比较难判断,按说功能应该没什么损伤,但是不是有什么器质性的改变,只能观察。他没时间观察,过几天就要带着小霞回老家了,如果他将来成了一个废人,那就是害了小霞,他们也不可能过一辈子。大夫给他开了一种药,说,关键时刻可以试试。

那几天,他们在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做了一次爱。他终究是没信心,在之前偷偷跑厕所吃了一颗药,谢天谢地,一切都还好,他还是个男人。完事后,小霞沉沉睡去,他在厕所里点上烟,看着自己略显发福的身体,说了句:万幸。

那次冻伤的后果是后来才显现的,他能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但是却没有了当父亲的能力。接下来的另一家权威医院的医学检查让他确认,自己已经不能培育出正常的精子。梁为民没敢跟小霞说这事,只是告诉她,一切都有希望。他在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的。

但这个希望迟迟未至。

一年多后,父亲梁建成来北京看病,两人在小饭馆里聊起这件事。父亲问他到底是谁的问题,他讲起那次的鄂尔多斯之行。父亲明白了。两个人开始沉默着喝酒,回去前,他去车站送父亲,老人说,你可以没有孩子,但是小霞不能没有,她没有孩子,你俩就过不到老。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之所以是这样的,是因为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梁为民反驳不了这种道理。父亲回去之后,他找了个机会,把自己生不了孩子的事跟小霞说了。小霞听了,没哭没闹,甚至都不意外。她说她早就猜到,一直怀不上,她自己偷偷去做了妇科检查,没任何问题,大夫说,问题只能是在你老公身上。她只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现在明白了,是那一次鄂尔多斯之行冻的。

要说,这事我也有责任,小霞说,那回要不是我逼着你,你也不至于大冬天一个人过去谈生意,也就没有后来的事儿了。

以前的事不说了,梁为民说,咱们说以后。

但以后不是说出来的,需要他们做决定,如果继续在一块,就必须面对一辈子没孩子的状况,如果无法接受,那就只能分开。结婚证是九块钱,离婚证也是九块钱,可以做加法,九加九等于十八,也可以做减法,九减九等于零。但是日子哪里只是加减法的事儿?

咱们再想想办法,我听说,现在有一种新技术,就是大夫把你的小蝌蚪取出来,放我肚子里,一样能生孩子。小霞说。

那也得小蝌蚪活着,我这……都是死的。梁为民凄然一笑。

小霞不再说话。

路没了,或者说,路只剩下一条了。她还年轻,还能再找别的男人,跟他养儿育女,梁为民则将孤家寡人一辈子。他心里也存着一点幻想,就像当年大伯家一样,突然间老天开眼,让自己重新好起来。但是转而又想,哪儿来那么巧的事呢?生活又不真的是轮回。小霞也没着急,对她来说,这个理由很充分又很不充分。无论如何他们当年是以爱的名义走到一起的,如果要分开,也应该是以不爱的理由分开。现在算怎么回事呢?因为没有孩子,所以离婚?到民政局,工作人员问,你们为什么离婚?他们怎么说?是按照电视上、网上的说法:感情破裂,感情不和,还是说真实的情况——因为我们没孩子,而且永远不可能有孩子了。她也想,要不要跟着潮流,顺便就做了丁克算了,她身边这样的人也不少。但是大部分做丁克的人,都是主动选择的,他们有可能后悔也有可能不会,被迫的丁克,如何能一辈子都心甘?

他们心照不宣地在期待一个意外来打破这种别扭的默契和平衡,这意外迟迟不来,另一个意外却突然而至。

这一年的中秋前,父亲打电话问他们回不回来过节。梁为民说不回,这么远,手头事情又多,过年团圆一下说得过去,中秋节哪有时间往回跑?他都没跟小霞提这个事。第二天,他去外面打包午饭。海龙大厦里有一个食堂,主要卖快餐,刀削面、炒饼、炒饭、水饺,吃了好多年,实在吃腻了,如果梁为民或小霞一个人看店,他们通常吃口面包香肠泡面解决问题,如果这一天两个人都在楼里,梁为民就去新中关地下二层的小店打包些小吃。不知不觉,新中关的地下一二层成了网红店一条街,尤其是电影院和附近的家乐福超市开起来之后,当年海龙大厦人头攒动的景象,已经移植到了新中关、欧美汇这里。麻辣小龙虾、网红马卡龙、干锅牛蛙、桥头排骨,眼花缭乱,很快,丹棱街两边又开起稍微高档一点的餐厅,云南菜、台湾菜,甚至泰国菜、越南菜,然后是大排档又流行,南京大排档和各类炸串小吃各有一席之地。街上的景物随着时间在更改变换,行色匆匆的人们很少专门注意,除非去翻老照片进行对比,否则会觉得这个世界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样子。但人的嘴巴比眼睛更敏感,梁为民和小霞就是用舌头体验着整个中关村和北京的变化的,许许多多他们以前没吃过甚至没听说过的食物,逐一摆在他们面前:毛肚火锅、打边炉、羊排烤包子等,而丝袜奶茶之类口味繁多的网红饮品,就更是眼花缭乱了。

梁为民在新中关地下转悠了一圈,又沿着丹棱街走到小吃街,还是没决定好吃什么。他想起自己有个初中同学,好像也在附近上班,这家伙貌似是个什么作家,有一年在班级群里推送了一个链接,是他的一篇小说,题目就叫《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午饭吃些什么》。他看了,就是说两个同事每天中午转悠着找饭辙的故事,那时候,对他来说吃什么完全不是问题,问题是赚到吃饭的钱。如今呢,吃饭的钱是有了,吃什么倒成了问题。最后,他在大排档给小霞打包了一个螺蛳粉,自己买了两个萝卜糕,在等螺蛳粉的间隙里直接吞掉。

回到海龙,小霞刚放下电话,对他带来的螺蛳粉看都没看,皱眉说:你跟家里说中秋节要回去了?梁为民一愣,随即明白这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听小霞的意思,还是想让他们回去。他让小霞先吃饭,自己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小霞拎着螺蛳粉,到楼道间里吃,这东西味儿太大,旁边的人受不了,虽然整个一层都没什么好味道,但是没人愿意再增加一种酸臭味。

过了一会儿,小霞吃完回来,说,问清楚了?梁为民点头,说,得回去一趟。咋了,小霞问。

妈犯病了,脑出血,抢救回来了。

哦,小霞心里怀疑了一下,真的假的,得病为什么不直接说呢,有啥可隐瞒的?

中秋就在一个星期后,他们盘算了一下,觉得提前几天回去,然后中秋前回来,倒不是一定跟这个中秋团圆较劲,而是中秋临近十一假期,是一个小销售旺季,整个下半年全靠十一和春节两季拉销售呢。既然是回去看病人,关键是看,是不是中秋看并不重要。

这回不坐火车、汽车,开他们平时拉货的依维柯回去。前一天梁为民又到王府井去送了一趟货,办完事出来,瞅见停车的地方要收停车费,每小时两块五,不足两小时按两小时收。他算了下时间,妈的,他才停了一个小时零五分,这会儿开走,也是交五块钱,觉得亏。又想来都来了,顺便去天安门广场转转,等快到俩小时再回来就是了。

广场上人不少,临近十一,很多地方已经摆满了花车花篮,流动车兜售小红旗和北京市地图、中国地图。他随手买了一张地图,给人十块钱,那人递过来两张地图。梁为民说我就要一张,那人说,一张北京的一张全国的,没准哪天出门有用呢。他一想,明天要开车回老家,说不定真用得着,便接了过去。

那两张地图,他把一张标上了一路要过的主要站点,随手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实际根本没用到,高速公路的指示牌都标得很清楚,手机上也有导航。这一路,偶尔想起这件事,他就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傻子。

9

梁为民他妈的确病了,也的确是脑出血,但十分轻微,在县医院拍了片子,打了两天吊瓶,出血很快吸收,头不晕不疼,就下地干活了。他们俩拎着一堆月饼和库尔勒香梨进家门时,他妈正在院子里追一只芦花鸡。鸡仿佛预知了自己的命运,拼命想飞过院墙逃掉,但是它毕竟是鸡不是鸟,翅膀扑棱了半天,眼看着要到墙头上,又掉了下来,只好咯咯叫着逃跑。在一个墙角处,被他妈揪住了一只翅膀,拎了起来。那只鸡眼珠乱转,嘴张着,露出小巧的鸡舌,两只黑爪在空中弹了两下,不动了。这一会儿,它又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他妈伸手,穿过茸茸的鸡毛,在鸡胸上摸了两把,感觉到厚实的胸脯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一抬头,看见院门口站着的发愣的梁为民两口子,她也愣了。

晚上吃饭,他爸把梁为国一家都喊来。梁为国左边袖子空荡荡,右手夹着烟卷,一脸灰黄。一年多没见,他竟老得厉害,如果和梁为民并排站着,外人一定会觉得他比梁为民大四五岁。梁为民心里忍不住想,如今,他确实像个哥哥了。阿妹的个子变得更矮了,也可能不是矮,是她变胖了,曾经瘦得如豆角,如今却像一颗饱满的土豆。她最让人惊奇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生了三胞胎儿子,是方圆几百里的第一个;二就是从南方到内蒙古这么多年,她的脸依然是光洁的,完全没有当地人那风沙和紫外线造成的高原红和皴裂。现在,那些跟她熟络的妇女们,会在一起到田里干活时开她玩笑:你这脸蛋到底擦的啥,咋还这么嫩呢,不会是你家那口子天天晚上给你舔的吧。

她就笑,然后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说:就是,你赶紧回去让你男人舔,把你全身都舔了。

对方哼一声说,我才不让他舔,他满嘴烟屁味。

一个陌生的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能够和这里的人一起开这样的玩笑,那么她也就彻底融入了这里了。听说,她还跟着三个孩子一起学会了认字,虽然不多,但常用字大都认得了,也能歪歪扭扭地写。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太一样的话,就是看电视喜欢看天气预报,中央台的、地方台的天气预报都看。有时候烧火做饭,梁为国见她拿着烧火棍在地上划拉来划来去,画得猫不像猫狗不像狗。他瞪她一眼,她便笑一下,用脚把地上的四不像抹了。

那三个男孩已经五岁多,炕上炕下跑跳、闹腾,仿佛要把屋子拆了才罢休。他们把梁为民带回来的水果糖含一会儿,又吐到手心里,看形状变化。阿妹帮婆婆烧火做饭,梁为民和小霞坐在炕头,端着一杯热茶,炕更热,他们有些坐不住。

梁为民把自己带回来的中华烟给他爸,他爸拆开一盒,抽出一支点上。梁为国伸手,要过一支来,夹在耳朵上。

也给你带了。梁为民说。

饭菜好了,一家人围坐在地桌旁。阿妹却仍站在旁边,胳膊搂着三个孩子,他们此刻出奇地安静,嘴里正品味巧克力复杂的味道。小霞招呼阿妹和孩子一起吃饭,阿妹却摇头,把孩子抱得更紧了。两人都有些发蒙,弄不清是什么情况。

接下来,父亲的一席话,把他俩推向了悬崖边。

原来,这次把他们喊回来,并非是因为他妈的病,这种病在农村实在是小事情,每年都要闹几场,不过也和这两年老人感觉身体越来越差有关。梁为民他妈他爸夜里躺在炕上,回想起很多年前孩子们还小的年月里的事,说起把梁为民送给大伯,说起为了给梁为国上户口,把梁为民的岁数改小,说起自己的偏心,说起梁为国那只丢掉的手。他妈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要是”,要是当初没把老大送给你哥家,要是这孩子嘴不那么馋,要是老二当年好好考学,要是那天为民去铡草了……所有的“要是”感叹完,她悲哀地发现,这一切重来一遍的话,还是会原样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如今,他们又到了一个做决定的十字路口。

上个学期,县教育局撤校并校,村里的小学在秋天撤掉了。不撤也不行了,附近的村小学都一样,每个村子一个年级还不到十个人,却要配四个老师,财政根本支撑不住。何况,根据现在统计的状况看,以后学生也不可能多,只会越来越少。再者,很多人把家搬到了镇子上或县城里,就算没搬去的,也想尽办法把孩子弄到那里的学校去读书。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县里指示乡里,决定在几个村的中间地带,办一所联合小学,所有村小学全部集中到一处,住校读书。

在丰水山通往县上的路中间,原来有一座矿山,地下还能挖出矿石的时候,矿山在路边盖了几栋砖瓦房子,围出一个院子,用压路机压得很平整。乡里找人把房子修整粉刷了一遍,又在钢管厂打了几十张上下床,买了锅碗瓢盆,黑板桌椅什么的把各村小学里好一些的选过来就够了。这个联合小学就成了。

然后,就不得不开始裁员。梁为国这种身体有残疾的,本来是受照顾的对象,但因为新的政策,他没有大专文凭,当年那个进修学校的毕业证远远不够,成了首当其冲被裁掉的。

梁为国失业了,三个儿子却越来越大,不但吃饭穿衣,将来还要上学,还要成家娶媳妇。这会儿,农村娶一个媳妇,至少要二十万,这还不算七七八八的钱。等他们长到二十多岁,如果念不成书,还不得五十万?一个五十万,三个就是一百五十万,他都不知道自己脑袋上的头发有没有一百五十万根。

他妈他爸晚上除了回忆往事,就是商量怎么办。这愁苦里还夹杂着另一个担忧,就是梁为民他们没孩子,一个愁孩子太多,一个愁生不出孩子来。聊着聊着,过去和现在就融合到一块儿了,有些话仿佛是屋顶上的灰尘,常年累积着,突然有一天就掉落下来,直接钻进他们的脑袋里:要是,让老大从老二那儿领一个孩子,咋样?这话落下来时是轻的,还不如一片叶子重,但到了心上,却仿佛是座山,压得两个人半天没声,脑袋蒙蒙的,也空空的。

这是第一次谈到,然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愚公移山一样,不知不觉就把心头这座山给挖空了,至少是打了个隧道出来,哗啦一声,那边就透出了光亮,这个主意就越来越顺理成章了,甚至偶尔觉得这就是老天爷的意思。

他们之前跟梁为国两口子商量,梁为国和阿妹都不同意,但态度算不上多坚决。如今的梁为国,深知自己本就是半个残废,又没了教书的工作,几乎就是整个残废了。阿妹只是摇头,说三个孩子,她哪个都不舍得。阿妹最近心情不错,因为梁为国告诉她,她的户口快下来了。有了户口,她就算正式的中国人了,当然,名义上她得叫岳小琪。

饭桌上,梁建成还是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了。梁为民像被雷劈了一下,小霞更是受伤,这等于给她的幻想判了死刑,她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却要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养一辈子。梁为民感觉自己重新跌入三十多年前的轮回里,像一只城里孩子养的仓鼠,在一个小笼子中,沿着一个旋转的阶梯爬,那是一个三百六度旋转的轮子,爬一步,往下转两步,仓鼠永远爬不上去,尽管出口就在顶端。有一天,圆梯因为轴承卡壳停住了,他终于趁机爬了出去,哪想现在又要重新跳进笼子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是仓鼠,是梯子。

小霞无话可说,拿起筷子吃饭,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拎起一只鸡腿啃起来。三个孩子咽着口水,他们饿了。

梁建成又说,这个事不用急,我跟你们妈也都是为你们的将来考虑,你们兄弟自己商量。

梁为民他妈拉三个孙子来吃饭,小孩们不晓得此刻的情况,只知道可以吃了,立刻对那只炖好的鸡和其他菜发起进攻。小霞被噎得打起嗝,阿妹给她端了杯水过来。她们彼此看了一眼,谁都不晓得该说什么。

10

饭后,梁为民喊梁为国一起出去走走。

他们沿着村后的路,往丰水山上走。太阳被一朵乌云遮住,那山远远看去,青黑的一片,峰峦褶皱都隐在了暗影中。又走了一会儿,转了个小弯,在夕光的映衬下,山显出了一边的轮廓,山半腰的水帘洞也露了出来。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水帘洞的洞口常年有人把守,因为那时候它流出的水还是圣水,既要防止有些人来偷,也要防止牛羊闯进来污染。他们从来没进过这里。等到他们长大后,水帘洞的神话早已破灭,还原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石洞。也不知确实是为了配合神话的消失,还是地质变化的原因,在一次极为小型的地震之后,水帘洞里再也没有清水滴出,很快,它就被山上的牛羊、野兔占据。大一点的孩子也钻进来烤地瓜和玉米,堆放自己捡来的当作珍宝的各种垃圾。下雨天,这里会聚集附近田里的农民,他们坐在洞口,看着外面的雨幕和村庄,聊起当年排着队接圣水的事儿,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这是兄弟俩第一次一起走进水帘洞。小时候,当水帘洞还笼罩在圣水的传说中时,孩子们根本不被允许进洞。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传说的魅力一点一点消散,人们便不再守着洞口。孩子们出于好奇,一波又一波拥进洞里。在他们曾经的想象中,如果它不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水帘洞,至少也应该是曲折、幽深,如他们在电视里看见的其他洞穴。但是水帘洞让他们失望极了,里面黑乎乎、潮答答的,完全没有电视上那种仙雾缭绕的样子。于是,这个洞就变成他们玩乐的场所。梁为民和梁为国分别来过这里,跟伙伴们追逐打闹,或者点燃一堆茅草,烧还未成熟的玉米和小土豆。他们未曾有过同时在洞里的记忆。

洞口下本是一处斜坡,接圣水的那些年里,人们用石条垒了台阶,如今石条深陷荒草和黄土,只能依稀看出台阶的模样,再过两年,又会重新变成一个斜坡。梁为民手脚并用爬上去,回头时,看到梁为国趔趔趄趄。他伸出手去拉他,却一把抓住了一截空衣袖。梁为国顺势伸右手,拽住了哥哥衣服的下摆,脚一蹬,也上到斜坡上。洞口残留着许多牛粪、马粪、羊粪,已经风干,还有灌木丛里挂着的各色塑料袋、卫生巾、包装盒,像一个天然的垃圾站。

我已经几十年没进来过了。梁为国说。

人活要脸树活要皮_买海参高活素胶囊_要买活胃素哪里有

此处光线仍充足,能远眺十几里地之外的村庄,甚至连林东镇也有隐约的影子。

我也是,梁为民说。他先一步往前走去。越往里,光线越暗,石壁参差干燥,洞底零散着一些绊脚的石块,显然是在许多年的人来人往中积攒下来的。

兄弟俩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像两个专心探险的孩子,只专注于水帘洞,而不谈论山下的事情。这时候,两人同时想起,在孩童时代,他们从未有过这种静默而温情的时刻。几乎从梁为民被送到大伯家开始,他们就不再是亲兄弟了,而成了莫名其妙的敌人。

梁为民打开了手机的电筒,照着脚下,两人更加小心地往里走。有些地方极其狭窄,只够一个人侧身而过,有的地方却宽阔到能摆两张桌子,好在洞顶一直很高,整体并不显得逼仄。他们终于到了曾经流下圣水的那块空地,并不是山洞的最里面,而是最空阔处。洞壁有一块巨石凸出,下方的石板上,仍能看见常年水滴侵蚀的痕迹。有人在石板上刻画了一些字,对着电筒光辨认了一下,似乎是几个成语“水滴石穿”“水落石出”之类的,估计是来玩的孩子们写的。

当年圣水就是沿着那块巨石滴下来的。巨石并不高,灵巧的人一纵身就可以够到,顺势爬上去。

上去看看?梁为民说。小时候,他们曾灵巧如猴地爬上去,然后大着胆子跳下来。有人为此摔断了腿。

梁为国举了举那只不存在的手,笑一下。

我拉你。梁为民说,但随即发现,拉并不是个好办法。

最后,他用肩膀抵住梁为国,帮他先上去,然后他再爬上去。

两个人上去后,感觉那块石头晃动了一下。

梁为民一惊,轻轻跺了跺脚,巨石如山,纹丝不动。难道刚才是幻觉? he thinks.

兄弟俩坐下来,手机电量不足,梁为民关掉了电筒。一小阵黑暗之后,他们发现,山洞并非毫无光线,在穹顶最高的地方,仍然有一线光亮透进来。不晓得是从来就有的,还是地震之后才出现的。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Tick ​​tock.的确,是水滴的声音,不过肯定不是当年滴圣水之处,而是其他地方,山水浸湿、聚集到一定程度,然后滴下。只能听到声音,完全无法判断声音来自哪里,那滴水可能不等继续流淌,就已经干涸了。

如果有酒就好了,梁为国说。

如果把饭桌上那只鸡拿来下酒就更好了,梁为民说。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说起童年,随即发现,两个人似乎并不是在一个地方、一个家庭长大的,他们所经历的同样的事,感受竟然天差地别。梁为国说起他十岁,梁为民十二岁(或者,梁为国十岁,他八岁)时的一件事。

那年,他俩上四年级,就是后来梁为国上班的小学。元旦,学校要搞一个小晚会,孩子们提前一个星期就兴奋不已。老师让学生各自组团准备节目,节目好的推荐到学校的元旦晚会上去,据说县电视台的还要来录像,很可能春节期间在全县播出。梁为国他妈知道了这件事,跟他说,咱们必须得好好准备,这可是在全校露脸的好机会,如果电视台播了,你就是在全县露脸,将来考学评三好,都能受照顾。其实,她也并不清楚能受到什么照顾,只是觉得机会难得,而且谁让梁为国从小就有点文艺天赋呢?不说别的,就说唱歌,一个高音能翻到云朵上去,只是他声音略显细,飙高音的时候像女孩子的声音,他轻易不唱。从三岁开始,他妈先是让他跟着录音机学,后来有了电视,让他跟电视学。家里来了亲戚朋友,少不得拎出来让他唱一首。梁为国特别讨厌这个环节,但是每次他唱完,不但得到大人们的惊叹式夸奖,还经常能得到他妈和亲戚们给的水果糖、小蛋糕,他便从未拒绝过。时间长了,唱歌对他来说就是一件能换来好吃的事儿。所以,当他妈说争取到学校晚会上唱歌,争取上电视台时,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梁为国唱了一曲《亚洲雄风》,非常顺利地入选了学校晚会节目。

看见母亲张罗弟弟去参加晚会,梁为民也想参与,只是他没什么特长,唱不会唱,跳不会跳,曾跟着电视里的魔术师学表演扑克牌魔术,也没练好,总是抓不稳牌,在班级选拔的时候就落选了。

等到晚会的导演排节目时,发现各班级选上来的大都是独唱,光《亚洲雄风》就有三个,晚会几乎变成演唱会了。导演十分不满意,准备刷掉几个,梁为国也在其中。梁为国被刷掉不是因为唱得不好,而是因为个子矮,《亚洲雄风》变成了剩下俩男生的二重唱。面对这个结局,梁为国心里有些失望,但也觉得正常,可他妈非常接受不了。在她眼里,全世界她儿子唱得最好,凭什么不让上?拿个子矮说事,一定有黑幕。他妈带着梁为国和两瓶黄桃、两瓶山楂罐头去找导演,也就是学校的音乐老师,请老师一定要让他上场。音乐老师把罐头往外推,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哪个家长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个机会这么难得,谁都想要,但是我得考虑整台节目的效果。梁为国拉他妈袖子,意思是别为难老师,赶紧回去吧。这时候旁边围了一圈排练的学生,他羞臊得脸发涨。

他妈不为所动,依然在坚持。这时音乐老师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看我这里多少唱歌的,还都是男孩,他要是个女孩,哪怕唱得不好我也要了。他妈仿佛一瞬间得到了提示,说:导演啊,那你可说着了,你别看为国是男孩子,他嗓子细,唱歌跟女孩子一个音。

导演愣一下,说:反串啊?

他妈不知道什么叫反串,还以为是农村的土话骂人的,在村里,人们经常把那些不同品种杂交后的东西叫串子。她心想,这老师怎么骂人呢?

音乐老师也是农村人,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可能不妥,连忙解释说:反串是一种艺术形式,就是男的扮演女的,女的扮演男的,京剧大师梅兰芳就是反串。

梁为国她妈还是没有听太懂,但知道这个反串跟村里的串子不是一个意思,赶忙说:对对对,我儿子能反串,您让他试试,如果不行,我绝不麻烦您。

梁为国就被他妈逼着,当着几十个同学和音乐老师的面,用女生的嗓音唱起了《亚洲雄风》。一开始,他唱得气息不匀,声音带着嘶哑,音乐老师皱眉,围观的同学窃笑。他妈着急了,冲上去就给他一巴掌,这是长这么大她第一回打小儿子,虽然打得不重,但对他的内心相当于投了一枚原子弹。一害怕一委屈,高音就上去了,嗓音也细起来,听着和女生没有任何区别。如果闭上眼睛不看唱歌的人,只听声音,你会认为那就是一个女孩,而且是一个特别会唱歌的女孩。

导演目露惊讶,围观的学生也被歌声惊呆了,就连他妈都愣神了。她单知道儿子的声音细,没想到能细成这样,一时间不知该喜该忧。

还没等唱完,音乐老师冲过去抱住了梁为国,嘴里大喊:太棒了,太棒了,我给你安排独唱。

结果,梁为国不但能上晚会,还挑大梁唱了压轴的歌曲,当然是反串。随后的一系列事情,让他后悔至极,导演跟领导商量之后,决定让梁为国彻底扮成女的,穿上裙子,化了妆,头上戴一顶插了花的帽子。

晚会那天,梁为国出场后声音一起,就赢得了掌声,把晚会推向高潮,电视台的录像机怼着他的脸拍摄。唱完后,导演还设计了一个解密环节,就是让梁为国一样一样把帽子、首饰摘掉,用湿毛巾把妆容抹去,露出男儿真身。这时候现场观众发出巨大的惊叹声,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刚才那时而高亢嘹亮、时而温柔婉转的歌声是一个男孩子唱的。掌声再次雷鸣般响起。

演出极为成功,梁为国独唱的这段录像在县电视台连续播放了很长时间,甚至市电视台的栏目组闻讯赶来,也想找他去录节目。但那时梁为国的嗓子却突然哑了,不但唱不了女声,甚至连平时说话都是哑的,错失了成为大明星的机会。人们说,这孩子的变声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你知道我嗓子怎么变哑的吗?”梁为国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梁为民。

梁为民说,不是说变声期到了么。

梁为民轻笑一下,抬起那只没有手的胳膊,用半截袖子擦了擦脸。

梁为民瞥见他眼睛湿湿的。

“其实是我自己弄哑的。”梁为国说。

“啥?”

“我那几天晚上睡热炕,偷偷从盐笸箩里抓盐吃,还吃特别辣的辣椒,嗓子又干又咸又辣,我就忍着,不喝水。最后就成这样了。”梁为国说的时候,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梁为民震惊不已,那时候,他对弟弟所享有的风光无比妒忌,他想过,如果不是跟弟弟互换了年纪,也许他才是耀眼的那个。那些天,他跑到山沟里,偷偷练习学女生唱歌,想自己也许跟梁为国有一样的天赋。但是他尖着嗓子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你为啥要这么干?去电视台当明星不好吗?”梁为民问。

“好啊,当然好,梁为国说,谁不想当明星呢。可是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自从那次……反串……之后,同学都嘲笑我,说我是个二尾子。你知道二尾子啥意思吧?就是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就是变态。他们还说我没有鸡巴,下半身啥也没有,是太监。男孩不愿意跟我一起玩,女孩也躲着我。”

梁为民心里头一沉。他记得这些话,甚至他还记得自己也说过这些话。不但说过,那时候有人偷偷问他,梁为国到底有没有小鸡鸡时,他告诉他们,有,但是很小很小,像一条小泥鳅,等于没有。他还说过其他类似的话。他只想打击弟弟那时候的红火,不知道这些话给他这么重的伤害。

这一刻,他感到无比愧疚和羞耻,可他没有勇气为此道歉,只能继续沉默。

“哈哈,”梁为国继续道,“许多年后,我从外地回来,有人喝醉了说起这件事,还要扒我裤子看呢。直到我生了三胞胎,才彻底把这些人的嘴堵上。他们谁也没生出三胞胎来。”

然后,他们又说起中考的事。梁为国给梁为民道歉,为他给父亲告密他偷偷报名的事。梁为民说,我其实也知道你要逃走,但我没告诉爸妈。我想让你离开。可你为啥要跑呢?

“为了离开这个地方,主要是离开妈。”梁为国说。

“妈?”

“哥,我知道你从小就妒忌我,觉得我的出生抢走了你应得的一切。后来为了给我上户口,还把你的年龄改小了好几岁,你本来应该比我早上学的。又因为在大伯家的几年,妈特别不喜欢你,特别宠着我。可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啊。爸妈是疼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给我,但是他们把我管得太严了,从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跟谁玩、吃几根冰棍都是妈说了算的。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谁也不管你,你是自由的,你想跟谁玩就跟谁玩,你想穿个背心跑出去,他们看见都装看不见,我呢,我如果这样,他们肯定揪回来,让我按照他们的要求穿好衣服才能出门。你想下河摸鱼就下河摸鱼,我连站在河边看看都会被妈念叨,好像我只要看见水,就会被淹死一样。为了中考时的逃走,我策划了好多年,我攒着零花钱,我从电视里、朋友那里打听该去哪儿,我不断去汽车站,问到沈阳该咋坐车。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一样都没发生,我特别顺利地逃出了学校,到汽车站买到票。我坐在车上等发车的时候,还觉得妈会突然上车,把我抓回去。但是没有,准点发车了,我终于离开了丰水山,离开了林东,到了一个谁也管不着我的地方。那是我过得最自在的日子。”

梁为民心里的愧疚,渐渐被一种震惊和奇特的感觉替换了,原来他曾以为特别苦逼的童年,在梁为国那里是自由,原来自己拼命想要夺回的那种生活,却是另一个人想拼命甩掉的。

“后来,我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原来的日子。”梁为国说。

“自由没那么重要,是不是?”梁为民说。

“我以为有了这几年的闯荡,我在家里能摆脱妈的控制,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梁为国说。“你知道我真正放松下来,是什么时候吗?”

梁为民抬眼看他,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端详他,他的脸异常平静,眼神里泛着讲述得意之作的那种欣喜。他在梁为国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连影子也算不上,只是一个黑点。

“就是手断掉的时候。没了一只手,当然难受啊,当然痛苦啊,可是后来让我接受这个惨剧的,不是无可奈何,而是我发现随着这只手一起断掉的,还有妈对我的束缚。从那以后,她在我面前变得小心翼翼,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管了。我可以随意发脾气,大喊大叫,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只是在旁边看着我。虽然我不喜欢她那充满怜爱和同情的眼光,但我享受这肆无忌惮的过程。”

梁为民伸出手,握住了那一小截空空的袖管,小声说:“这事,还是我对不起你。”

梁为国把袖子抽出来,甩了甩,有轻微的风在脸上拂过。“没啥对不对得起的,这是我的命。”

过了一会儿,梁为国解开一个扣子,从怀里把那个小瓶子掏出来,说:“我的手从来没有丢过,只不过不长在腕子上了。”

梁为民摸了摸那个装着梁为国一只手灰烬的小瓶子,有点温温的。

“揣起来吧。”梁为民说,心里想,在有些事上,梁为国比他想得透。

天已经黑下来,村庄里的灯火显得飘忽不定,但始终在那里浮动着。他们坐在高处,看过去时村庄的上空凝聚着一层淡淡的云雾,不知道是晚饭的炊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两个人摸索着从洞口爬下去,灌木丛伸出无数细小的手挽留他们,但是他们毫不停留。从山脚往村里走的时候,他们说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鬼打墙之类的,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幸福感。这半个小时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路,是兄弟二人唯一一起度过的童年。他们没有商量,但心里对家里那一摊事有了各自的答案。

11

三天后,梁为民和小霞回到了北京。

跟弟弟聊完的那天晚上,躺在老家一间小屋的土炕上,他跟小霞说,明天回北京。小霞问,你妈说的事怎么弄?梁为民说,不用管,现在啥年月了,哪能随便就把孩子换个人家。小霞说,那咱俩咋办?梁为民说,咱俩……回去再说,该咋办咋办,在这儿说啥都没用。第二天,他们先开车到了林东镇。梁为民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以后啥时候回来还不知道,我带你转转。他开车带小霞去了附近的几个景点,石房子、昭庙、辽文化博物馆,其实都没什么可看的,就算有,他们也看不出来。在昭庙时,小霞问,没草原吗?到内蒙古,应该看看草原才是。这儿没有,梁为民说,咱们开车回北京,路上会路过,不过跟你在电视宣传片上看到的肯定不一样。小霞不再说话,抬头望着昭庙附近桃石山上的那块大石头。石头形状似一枚桃子,立在一座山崖处,远观过去,桃子仿佛就要从山崖上坠落,但是风吹日晒,桃石依然挺立在那里。前些年,就连一次四级地震也只是让它晃了晃,然后继续顽固地立在山崖之上。

这像桃子吗?我看更像心脏。小霞说。

梁为民抬头看看,这儿他也是第一次来,以前知道,在学校的布告栏上看到过,以为很大,实地看比图片上小很多。那块石头布满风化后的裂纹,这样看,的确更像布满血管的心脏,而不是毛茸茸的桃子。他见过猪和羊的心脏,在宰杀之后,如果长时间放置,就会变成紫黑色。这枚石头心脏也是紫黑色。

昭庙里空无一人,没有游客,也没有僧人,甚至佛像前的香都燃尽了,灰是冷的。梁为民和小霞在佛像前站了站,脚下是给跪拜者准备的两个蒲团,倒是有八成新。他们各自想,对方会不会跪下去?如果他或她跪下去,那她或他似乎也应该跪下去。还好,他们都没有动。

从庙里出来,两人上车,再没回林东镇,直接开上附近的国道,一路向南,直奔京城而去。那块心形的石头,压在了两人的胸膛里。

路上,两人就说了一句话,是梁为民问,小霞答的。在过承德的时候,下错了一个高速口,可能得绕到顺义而不是密云。停到服务区后,梁为民说:你看看你座位上有没有一个中国地图,我怎么找不到路了?小霞挪了挪屁股,掏出一张地图来,打开一瞅,是北京地图,又找了找,没看见其他地图,就说:没有,只有北京的。梁为民想,可能掉座位空隙了,算了,继续上路,只要往北京方向开,总能到的。

两人感到婚姻前景不乐观,但是仍抱着希望,现在要生孩子,总还是比过去多了很多选择。尤其是小霞,她又打听到,如果男人的精子质量不太好,也有一种办法,就是通过医学手段,直接从男人的精囊里选取最活跃的一颗精子,然后给女的进行人工授精,据说成功的概率也很大。她从网上找了一个相关的科普帖子,发给梁为民,他看了,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梁为民没有给她任何回复,她不知道他是不同意这个方案,还是不相信这种办法。她也没有直接问他。他们就这样按照既定的生活轨道往前走,开门出摊、拿货卖货,每天置身海龙大厦喧闹的柜台里,看着人来人往,有时候——当然并非是同时——他们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也可以,不一定非得有孩子,婚姻说到底还是两个人的事。但另外一些时候,他们想的更多的是互相歉疚,她觉得自己对孩子的渴望绑架了他,而他的无能只是身体上的伤害造成的,并非故意如此;他呢,又觉得由于自己的原因让她没有机会成为母亲,用婚姻绑架了她。于是,他们看起来比之前更客气和小心了,那种细节上的关心也变得更多,甚至显得刻意了,比如她爱吃冰激凌,他便经常跑到家乐福旁边的哈根达斯店去买,贵得离谱,可是仿佛不这样去表示,就不足以证明他对她的歉疚。她也是,经常给他几百块钱,说你去找朋友撸个串、喝个酒,开心开心,仿佛跟她在一起都是不开心的,必须出去跟别人一起才开心。她心情复杂但装作十分投入地享用冰激凌,他接过钱,没有去撸串喝酒,而是给她买了一件新上市的衣服,也贵。

终于有一天,他们都累了,知道这段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好合好散吧。这时候,各自心里又想,幸亏没孩子,如果有了孩子,日子再难也得在一起熬着,哪像现在这么容易放下。不但没孩子,也没房子,财产嘛,存款十几万,一辆破车,一个摊位,半年一交租,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小霞很爽快,车和摊位给梁为民,存款归她,算下来差不了几块钱。梁为民本以为小霞会狮子大开口,让自己净身出户的,没想到她这么仗义,心里头很感动。又想,唉,这要是有个孩子,可能真不会走到这一步。就连这个摊位,也算不上什么资产,他刚入这个江湖时,流行的话是“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那时候他立志做一把刀,在时代这块肥肉上割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如今的流行语则成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折腾这么多年,还没吃到那块肉,却得往回还了。

但是要真离婚,也没那么容易,还得有一套流程要走,得去一方的户籍所在地,也得拿上双方的户口本,把本人那一页的婚否栏里从已婚改为离异。也就是说,要离婚,他还得跟小霞回趟老家,或者拿上户口本,到小霞的户口所在地办,都挺麻烦,两人便一直拖着。

梁为民想,自己不好再回丰水山,不妨让梁为国来一趟。这么多年,还没邀请他到北京来玩过。梁为民打电话,让梁为国带着媳妇孩子来北京转转,这时候是五月初,天气转暖,到处柳绿桃红,小月河两岸海棠花落英缤纷,故宫的红墙绿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长城两边浓荫匝地,挺适合游玩的。梁为国有些意外,说是商量商量,商量的结果是,他跟媳妇来,就不带孩子了,仨孩子带着,实在折腾,这要是跑丢了一个,还不得急死。

梁为民让他顺便把户口本带过来,自己要用一下,也没说干什么用。

五一过后,六一之前,梁为国带着媳妇来北京。第一天,去吃了北京烤鸭,逛了圆明园,第二天开面包车去长城,反正就是拍照打卡,玩得挺高兴。第三天本计划去故宫的,但一早起来,阿妹不见了。三个人想,或许是醒得早,到附近去转转了,便等着。等到十点钟,还不见人影,觉得要出麻烦。他们想,阿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迷路了,被车撞了,还是怎么了,赶紧跑到周围去打听。直到中午,才在门口一个小摊贩那里问到,说一大早,有个小个子胖女人跟他打听路,问他火车站怎么走。

梁为国听了,感觉天晃动了一下,地势突然有了高低。梁为民和小霞随即也猜到了阿妹的意图,她要离开,不,是要逃走了。梁为国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马上跳起来,说:她都没有身份证,根本买不了车票。

户口本,梁为民喊了一声。

梁为国赶紧翻包,发现户口本、钱都不见了,却找出一封信来。歪歪扭扭,是阿妹的字:

阿国,我走了,我想家了,这些年我一直想回家。当初跟你来这里,我稀里糊涂,说不上是自愿的,也说不上被骗的。自从跟了你,我一直想走,但是我也感谢你当年救了我。我给你生了三个孩子,对得起你。我想了好久了,这一次终于有机会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走的,所以我只能偷偷走。好好养儿子。阿妹。

她可真能忍啊,小霞突然说。

难不成你知道她要跑?梁为民说。

我不知道,小霞说,我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那回中秋节,咱们从老家回北京的路上,你让我找地图,我没找到你说的中国地图,但老觉得自己见过。我现在记起来了,在家里,我看见阿妹拿着过一份地图,红红蓝蓝的,当时我还以为是孩子的图画书呢。她多能忍呢,拿了地图一年多,才趁这次机会跑。

梁为国浑身都抽动起来,抬起空袖管,想擦汗,却抹在眼睛上。

我早就该发现了,梁为国说,我说她为啥每天都看天气预报呢,她那是记地图呢。她还学认字,说是将来可以辅导孩子写作业,原来都是装的。她不是能忍,她是为了等户口办完了,她正式拿到户口。有了户口,她才能买车票。

哈哈,梁为国突然笑了。梁为民和小霞一开始觉得他笑得突然、尴尬,不合时宜,可听他笑了几声,他俩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梁为国是边笑边哭,亦笑亦哭;梁为民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听了一个绝世笑话;小霞笑得放松而舒畅,如同积压在心里多少年的疙瘩解开了,一个莫名的郁结烟消云散。

咱俩一时半会离不了婚了。梁为民说。

梁为国止住笑声,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说:你让我带户口本,原来是干这个的。

是,梁为民说,谁能想到成了阿妹离开的通行证呢?说起来还是怪我,地图是我买的,北京是我让你们来的,户口本也是我让你带的。

哥,梁为国说,你也别这样说。

他举起他已经不存在的左手,继续道,就像它,根本上还是我自己送进铡草机的,我那天如果没喝酒,如果没自以为是,也就不会丢了手。阿妹啊,有了孩子,我以为她早就放弃了回家的想法,没想到她这么多年一直在默默准备。走了好,她回去了,我也心安了。谁会不想自己的家呢。

过了半分钟,梁为国抽泣起来:我回去咋跟爸妈和孩子说呢,往后的日子咋过啊。

梁为民走过去,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瞅见梁为国杂乱的头发里,有了不少白头发了。这一刻,他第一次踏踏实实地觉得自己是哥哥,一个无能为力的哥哥。

后来,他们还是去了故宫,首先是门票已经预约了,再者梁为民和小霞在北京这么久,也没有去到里面转转,如今三个人蹲在家里,也不过是面面相觑的尴尬和郁闷,还不如走走。三个人坐公交到前门,过地下通道,到了天安门城楼,进门拿票,检票入宫。故宫虽然没来过,但清宫戏却看过不少,《甄嬛传》之类的,脑子里满是阿哥格格娘娘这些词,但真进来,却发现真实的故宫远不如电视上的那么金碧辉煌,甚至很多地方都显出一种古旧的灰色。梁为民鼓捣了很多年投影仪、电子设备,也偶尔听去过剧组的朋友提到过,拍电视剧的时候,要打很强的光,从而让那些日常之物显出流光溢彩来。倒是站在院子内,仰望天空,有一种历史悠长和人之渺小的感觉。他们没有租电子导游,自然也不会请真人导游,就是走走停停,有旅游团的导游讲解,便随便听一耳朵。

下午四点,他们逛累了,回去的路上,梁为国说:“皇上的日子也不见得比别人好过,故宫虽然大,可是每间房子都一个样。”

所以嘛,梁为民接话说,人都想从自己住的房子逃出去,看看别人过什么日子,其实呢,都差不多。

梁为国其实没心思看景,他在想自己回去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尤其是三个儿子,还这么小,成了没妈的崽子。从金水桥走过的时候,梁为国下了决心,他要去找阿妹,不过不是现在。他先回趟家,安顿一下,然后就去找她。他相信自己能找到阿妹,也能再次把她带回丰水山村,就像当年一样。

梁为民和小霞一时半会儿办不了手续,但两个人已经进入了离婚的状态。送梁为国回赤峰的火车站里,小霞拿了三万块钱给他,说是给孩子的。梁为国要推辞,梁为民摁住了他的手:你将来去找阿妹,也要路费的。

梁为国便收了,说:谢谢哥,谢谢嫂子。

12

老梁在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回到丰水山村。

似乎一年前他还是小梁,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老梁,当某一次喝酒时,老黄和老王喊他“老梁,干一个”的时候,他没有丝毫惊讶和不适,这个称呼像那杯冰凉的啤酒,咕咚一声落进他的脑海里,就像他也记不清到底什么时候管老黄和老王喊老黄和老王一样。他能想象到,过年时,那三个侄子会端着酒杯说:大伯,祝您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们的照顾。他连干三杯酒,头脑微微晕起,心里涌出一波温热的浪。他没有孩子,但这三个侄子,仿佛就是他亲生的儿子。这些年来,他赚的钱主要都花在他们身上。三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按先后顺序分了个大小,而且学习成绩都不错,只是兴趣各异,一个要学航天,一个要学地质,还有一个要学医。他跟要学医的老三说,学医苦,你可得做好准备。老三说,我不怕苦,我要继续你没完成的医学事业。说得梁为民心头一热。

梁为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却获得了生活的满足感。他爸梁建成两年前去世了,他妈也因为关节炎,走不了远路,只在屋里洗菜做饭。她已经完全蜕变成一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打狗撵鸡,嘴里永远在唠叨,家里一根针的摆设也看不顺眼,没人的时候,她就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话,伴着哮喘带来的浓重呼吸声,好像吹火的风箱里有一张永不停歇的嘴。有人的时候她对人说,但人从来不听,仿佛院子里的树叶被风吹响了,无人在意一样。梁建成死得有点儿冤,那年春天,他过生日,三个孙子磕了头,他连喝了三杯酒。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牛棚被风吹得漏了顶,他爬上去修,一脚踩空,掉在了牛圈里。其实牛棚并不高,以前也掉下来过,顶多是崴下脚,戳了胳膊,养个把月就好了。可巧这一回掉下来时,裤脚被一根钉子挂了一下,脑袋冲下,直接栽断了脖子。一家人吃晚饭找人找不见,还是三胞胎的老三去牛棚小便,看见爷爷倒栽葱戳在地上,赶紧喊大人。等人们把他架起来,他的脑袋还是垂在胸口,好像要看看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在村里,一个人死在生日这天,被认为是有福的,所以大家并没表现出过度的难过,按流程找车拉到镇子的火化炉去火化,然后埋进了坟地。那块坟地在水帘洞对着的一面土坡上,全村的坟地都在那儿,梁建成坟头靠西,紧挨着他爸他妈的。春天,田野里长满了野草,坟上也零星长出几根,上坟的时候,梁为民要拔掉,梁为国说,别拔,有这几根草,爸能透透气。梁为国便看着那几根草,想起当年他爸在初中学校门口抽烟的样子。

梁为国头发白了一多半,他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出门在外,去找阿妹。他已经找了好些年,几乎踏遍了南方的每一座边境小城。他遇见了几百上千个叫阿妹的女人,她们都矮个子、白皮肤,但都不是他的阿妹。人们劝他不要再找,人海茫茫,相隔国境,他们再次相遇的概率比中彩票还小。但是梁为国经常拿电视剧《神雕侠侣》里杨过和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来回应对方、鼓舞自己:杨过等了小龙女十六年,等到了。人们不忍说,那个是电视剧,电视剧嘛,无巧不成书,你跟杨过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了一只手。梁为国去南方次数多了,除了找阿妹,他也有了其他发现。南方有很多土特产,在当地都很便宜,茶叶、菌子,还有熏肉、烟草什么的,他开始由少到多地往北方倒腾这些东西;然后冬天的时候,再把内蒙古的牛羊肉、小米、大豆发到那边去。一开始只能把自己的路费赚回来,时间长了,摸到些门道,渐渐就有了些规模,每年能赚些钱。三个儿子已经上了初中。小学四年级就在中心小学住校,周末回家拿点钱,初中也住校,不过是每两周回一次家——现在可以手机转账,钱也不用拿了。学习的事他也不操心,爱学成什么样算什么样吧,倒是梁为民,隔三岔五就打听他们的学习成绩。这三个孩子倒是都很聪明,比他们哥俩强,学习中上等,一直保持下去,考个二本还是有把握的。

梁为民到家的第二天,梁为国也从南方回来了。

这一次,他不但带回了阿妹的消息,还带回了小霞的消息。确切地说,是从小霞那里带回了阿妹的消息。几年前,阿妹带着户口本消失后,又过了半年,梁为民才和小霞用补办的户口本办了离婚手续。梁为民一直在海龙干到2017年,彻底破产,然后去了隆昌肛肠医院,一年半后,又从医院离开,转到这家体检中心。

离婚后第三年,小霞又结婚了,这次嫁了一个真正的IT男,在后厂村上班,比小霞大八岁,脱发严重,黑眼圈,看起来是体虚,但人家刚结婚就让小霞怀了孕。女儿足月出生,小霞成了全职妈妈,等到女儿三岁,该上幼儿园了,两口子一合计,那不如小霞就直接去幼儿园找个工作算了,既能接送孩子,还有个事儿做。他们选的是一家国际幼儿园,费用不菲,理念超前,中英文双语环境,每天主要就是游戏、手工和各种体育活动,从来不像中国传统幼儿园那样讲1234什么的。梁为民在小霞结婚时,把她微信删了,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梁为国始终留着这个前任嫂子的微信。

这次从南方回来,在北京转机,他跟小霞见了一面。其实是小霞主动见了他一面。这些年来,如果说还有谁始终支持他找阿妹,就只有小霞。两人坐在机场里的漫咖啡,聊了聊各自的事。小霞没问梁为民,梁为国也没提。离了这么久了,已无须再互相关注了。

他们说到了阿妹。

小霞说,她得到过一个线索。

梁为国心一动,问是什么线索。这些年他得到过不少线索,事实证明,那些线索都是假的。

小霞说,前一阵,有个人加我微信,我以为是什么中介或是推销的,没理。后来我往回翻那些加微信的人,又看到了那个人的头像,是一幅地图。我再加她,可惜过了时效期,已经加不上了。

小霞说着打开手机,点开一个头像,是一幅中国地图。

这算什么线索。梁为国说。

你得细看,小霞说,这上面是你哥当年标注的从北京回村里的线路,我记得很清楚。

梁为国把图放大再看,从北京到丰水山,的确被用小圈标出了一条路。这张图即便不是阿妹的,也一定是一个和丰水山有关系的人的。而且,路标并未到北京停止,一路向南,最后一个落在了广西的凭祥。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震得胸腔都感到疼。

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才知道,小霞说。

梁为国没说话,但他记下了这个人的微信号、微信名。

回来的路上,他无数次把微信号输入进去,找到那个头像的人,然后在加好友的最后一步犹豫了。十年来,这是他离阿妹最近的一次,可是突然间发现,这也是最远的一次。他历尽千山万水去找她,其实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有一天,她会自己回来。不管她是阿妹,还是岳小琪。

她拿着户口本,那上面有着家里的详细地址,她想回来,一定能回来。没有,只能说明她彻底跟自己和孩子们告别了,她不想再回来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如此坚决的,他知道的是,她这么坚决,即便自己找到她,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只会再次揭开伤疤和往事,也打扰自己刚刚建立的生活,还有孩子们好不容易接受的母亲因病去世的谎言。

年二十九的傍晚,按丰水山的习俗,梁为民和梁为国先去坟地给爷爷奶奶和父亲上坟烧纸。父亲的旁边起了新坟,是大伯的,那个梁为民也叫了两年爸的人。他也给他烧了一刀纸,心里想,如果当年大伯母没再生孩子,自己一直给他当儿子,现在会是什么样?想着想着,出了神。

手机震动,有人发消息,打开一看是小孙:梁哥,小弟提前给您拜年了,祝您虎年大吉,虎虎生威,如虎添翼。然后是一堆红红黄黄的表情包。

老梁想了想,回了一个: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他已经打听过了,柳红梅,不,柳丹生意做得挺大,现在不只是分院的院长,还开了一家美容院,不过,她仍然是单身。他重新加了她微信,她也通过了,但两个人谁也没主动说话。他渐渐确认,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夜晚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儿。但这说明不了什么。现在,他有点犹疑,到底是该去见柳丹,还是去见柳红梅?

等火彻底燃尽,兄弟俩站起身,因为跪得有些久,腿已经发麻。他们抬头,又看见了远处的水帘洞,又小又破的一个洞口。两人下山坡,又往对面爬,向洞口走去,石阶彻底消失了,这里的斜坡和其他山坡没什么不同。这一次,他们几乎毫不费力地就爬到洞口。

洞里干燥无比,除了各种粪便垃圾,还有不少鞭炮炸响后的纸屑,红红蓝蓝,应该是孩子们玩剩下的。他们往里走,到了当年人们接圣水的地方,发现石块上有湿润的水迹。他们前一次来时所见的字,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某些被刻画较深的线条。

水帘洞又有水了?梁为民惊讶地问,手摸了摸,的确是湿的。

梁为国看了看,说:是风吹进来的雪,天一暖,化了。

梁为民心里生出一点儿失落感,嗷嗷喊两声,回音在他们周围荡漾了一下,然后消失在石壁中。

他们开始返回,再到洞口附近时,梁为民发现那些鞭炮碎屑中,有几支没有炸响、完好无损的小鞭炮,捡起来,引芯还在。

有火没?他问梁为国。

梁为国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梁为民划燃打火机,点着引芯,在嗤嗤烧的时候把鞭炮往洞里扔去。有一阵轻微的火硝味传来,却没有炸响声。

他又点了一支,这一次响了,啪的一声,然后洞里传来一叠短促的回音,仿佛石块投掷到水里时的声音。

梁为国也捡了几枚举着,梁为民帮他点燃。梁为国抛向空中,噼噼啪啪,青烟里有纸被燎过的焦煳味,还有火硝燃烧的味道。跟坟前烧的纸相比,这些味道似乎让人觉得是一种香味。

再也找不到完整的鞭炮,两人坐在石头上抽烟,烟是梁为国从南方带回来的红塔山。梁为国坐下去的时候,龇了一下牙。

梁为民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得了痔疮吧?这么思忖着,他右手的食指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指禅,继而反应过来,暗自一笑,那根手指轻轻一弹,把刚刚燃尽的一截烟灰弹到空中。卷烟的纸烧着后,则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刊发于《十月》2022年第5期,责编季亚娅)

梁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