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被叫作“IP”，她们像是纸片人。
文|刘敏
来源|GQ实验室(ID:GQZHIZU)
封面来源|ICphoto
在抖音上，你刷到的绝大多数热卖视频，都是悉心设计的。大量专业团队正在研究听众的喜好，量身定制反转剧、甜宠剧、情感小故事。在这儿，艺人被叫作“IP”“达人”，她们像是个纸片人，没有真正的性格，从霸道总裁、到集团少爷，再到富二代小奶狗，按照反馈随时调整帐号的人设。
帐号背后的年青人们，常常刚出校园，她们的试错时间只有3个月，帐号不火，立即停更。在红海竞争中幸存的团队，最终又必须迈向广告带货和电商直播，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我究竟是工具人，还是个创作者？25岁的男孩李毛毛在短短半年内，感受了短视频行业的大起大落，其实生活教会她的，就是不要在这儿找寻意义。
数不清楚的粉刺
下午11点，李毛毛拿着眼影，一颗一颗地往女艺人的耳朵上画粉刺。周围4个朋友无所事事地站着，大眼瞪小眼，手头的工作卡在半道，全在等着她把手上这无数颗黑点画完。
公司里早就没有人了，只有她这个小小的摄制组还在加班。去粉刺这一个镜头早已翻拍了3遍，粉刺涂了擦、擦了再涂。氛围越发焦躁，艺人、摄影、编导、制片，五六个人谁都不说话，安静到能看见对方的呼吸声。
李毛毛是一个抖音帐号的编导，那天拍的是一条去粉刺产品的美妆广告。帐号是一位年青男孩小鹿的形象，有200万粉丝，在抖音上算是小网红。近来两个月，公司给她们接了将近30条广告，平均2天一条。这基本也是她们做一条视频最快的速率，3个人要写本子、拍片、剪辑、发布，忙得不敢休息。几乎天天通宵到凌晨一两点，晚上10点再加班干活儿。
昨晚的顾客急着要片子，守在陌陌上，要求拍好一段，就发一段过去初审。粉刺是眉笔划的，展示疗效时，再用洁面水全都洗掉。脚本里写的“一些粉刺”，“一些”到底是多少？
第一条，顾客说，粉刺点太多了，翻拍。
半小时后第二条，顾客说，粉刺太少，不够显著，再拍一条。
每拍一条，艺人就要重新洁面、补粉，再一颗一颗画上针尖大的粉刺。特写镜头里，还要保证鼻子外侧不出油。
李毛毛开始泄气了，上一次这样反复折腾一条视频，还是两个月前，当时是她自己饱含热情地反复推翻、重写了一个剧本。剧本讲了一个“自卑姑娘”的故事：姑娘由于长得不好看，被公司同学取笑她身形不好、笑她吃得多、让她去做最繁杂的工作。同学们记不住她的名子，永远叫她“喂！”——直到有三天，女主角发觉了她的沮丧，问：“小桐，你还好吗？”
“谢谢你！”女孩挥泪扭头，一脸感动，“谢谢你，叫了我的名子！”
故事灵感来自朋友的真实经历，李毛毛一抓到这个线索就开始激动，她先写了一个长本子，又立即改短，马上上映时，李毛毛又让你们停下：“这是个好点子，我们不要浪费，一定要改到满意为止！”那3天团队哪些都没干，就讨论这个本子，直至李毛毛一个午休上去，忽然有了灵感，故事从学院生改成白领，寝室改成办公室，所有拖沓都锯掉。“拍，不管了！”大家很激动，一气呵成拍下来，粗剪完还没配乐，就有人看得眼袋都红了。
昨晚视频发出，几小时内就收到上百万双击，“好暖心”“真实到哭了”……网友的双击、评论太多，李毛毛的手机卡得打不开，这个25岁的男孩发觉自己手在抖，脚也在抖，“天啊，互联网上有那么多人吗？”
那种最终收到300万双击的爆火之夜，犹如一场梦。片子被观看了4000万次，带来了40万粉丝。第二天开会，老总当街把视频播放了一遍，还不过瘾，“我们再看一遍！”作为奖励，老总当场拨了2000块钱，让团队去聚会。
两个月后的此刻，李毛毛的所有精力，都只能置于眼前那些假粉刺上。顾客跟公司签了年框，商务朋友也不敢招惹这个大顾客。
“别拍了，我去撕一场。”李毛毛受不了了，她心中腾起一股火。近来越来越找不到工作的价值了——今天的本子是匆忙赶下来的，如今已然没时间去反复打磨一个剧本了，帐号的双击仍然下降，在几千和三四万之间浮动。要提升双击量、提高涨粉速率、要让每晚的顾客妈妈们满意，不到两个月，创作的快乐就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李毛毛抄起电话，小声地把你们的委屈都跟商务朋友一泻而出。以后再不看手机，带着你们把场景又翻拍了一遍，直接收工。
商务朋友没再来找她，片子几天后上映，数据很差，很快就被公司隐藏了。
“黄金6秒原则”
李毛毛去年25岁，新闻系结业，她加入小鹿这个帐号时，帐号有20万粉丝，艺人、摄影，加上新编导李毛毛，一共3名成员，最多时扩充到5个人，3～5个人是行业内的标准配置。
帐号属于上海一家MCN公司，从2018年开始，大量MCN公司搭建团队，做剧情类短视频。入行新人试用期年薪三四千块，公司会设定孵化期——3个月内做到30万粉丝，就即将立项，做不到，帐号停更，整个团队就会被“优化”掉。
MCN（Multi-ChannelNetwork多频道网路）公司，可以理解成经营网红的公司。具体到短视频行业，MCN公司有全套的导演、摄影、商务、公关宣传，能从零将一个素人打导致网红，帮ta接广告、开直播，把影响力变现。
“抖音上99%的新品，你看见的每一帧画面都是经过悉心设计的。”一家MCN公司的内容经理肯定地说，四三年前，抖音、快手刚下来时，视频少，用户多，一个普普通通的网友碰巧拍到的顿时，都容易在平台上走红。到了2020年，入局的从业者多了，海量的内容要去争抢用户的注意力。
一个短视频剪辑师形容抖音的观看习惯：“就跟选妃一样，这个不好看我马上选下一个。”用户打开APP，信息流就提供永远刷不完的热门视频，“你笔记本点开一个综艺，不想看了还要关窗口，再去搜下一个，时间成本很高。短视频滑走一秒钟都不用，就可以完全忽视你的内容了。”
这逼出了一套短视频的专有句型。像李毛毛爆火的视频，一上来就显露冲突——小鹿和另外两个女孩走在一起，开头就用独白抛出疑惑：“是不是三个人的友谊，总有一个人比较多余？”下一条，小鹿捉住男同学大喊，“你为何不在同学圈发我们的合照？”再下一条，白领小鹿第1秒就被新人撞得文件洒落一地……
这是“黄金6秒原则”，先用冲突吸引好奇心，扑向用户往下看。
视频镜头要快，一个转身动作有2秒钟，如今要剪到0.5秒，背部刚一扭转就切到下个镜头。后期2分钟的成品，李毛毛看都不看，要求再挤出30秒的水份，不留气口，结尾急遽而止，一帧都不能多，催着情节往下跑。
也不要考验用户的体悟力，“抖音日活跃用户有4亿”——几乎每位专访对象就会提及这个数字，此后马上谈到下一个数字：“中国的专科率可能不到5%”——想让播放量大，内容就必须下沉，越下沉，就必须越有冲突感，必须直白。不要尝试深奥的镜头语言，主角有心理活动，就用独白全念下来，主角追忆过去，视频就弄成黑白单色。
那条“自卑男孩”的视频也被浮夸化了。现实生活里有几个公司能如此当面笑话一个男孩呢？李毛毛承认这些台词背后是刻意的标签化：“你须要夸张一点点儿，才才能让听众在很短的时间内，直接感遭到她那个好悲、好惨、好被歧视的觉得。”
配乐是最后的抢断。抖音上的剧情片配乐大多是三段式，先轻柔，再“咚”的一声开始铺垫悬念，最后放段矫情的正能量感人，或则R&B配乐，联合慢动作强化炫目人设。
为何抖音上总是反反复复雷同的罐头音质？“你不夸张，听众根本体会不到你的情绪。”长沙剪辑师嘶嘶曾经在电视台剪综艺，综艺节目里能渐渐铺一条叙事线，十多分钟后才推到高潮，在最精彩的情节点，镜头能留在嘉宾身上几秒钟，渐渐展示她们情绪的变化。此时的配乐是辅助情绪，必须冷门，否则听众会被陈旧的曲调抢镜，也认为这电器视台太落伍。
开始做抖音后，听众一路被绚丽的剪辑推到了结尾，留给结尾的时间只有十余秒，来不及铺垫，只能直接带情绪。嘶嘶再也不用花时间去找歌单了，用户早已被抖音的曲库驯养，选一条最熟悉的BGM就行了，“无名之辈，我是谁……谁的光荣不是伴着眼泪？”“哎呀我的尼玛！”“面对疾风吧！”……音乐带来感官的直接剌激，听众会立即感遭到深情、快乐或爽。
这样一条视频做出来，越紧凑，情绪越饱和，片子被看完的机率越高。“完播率”是平台算法考评的重要标准，一些帐号甚至为了完播率，会剪到10秒内，念完一句纰漏百出的毒鱼汤就扔在哪里没了下文，听众在评论里挑刺、骂，能够提升评论互动量。
李毛毛读书时曾去报社实习，实习两个月，才有机会刊载一篇腐竹块文章；她也曾做过广告公司企划，给一款篮球游戏写全网的宣发企划，她熬了几个熬夜，做下来一个200多页包含直播、抽奖、公关稿的全案企划PPT。一切看上去都十分完美，结果她气愤地发觉，那个案子执行出来，只用上了一条微博文案。
“我工作的意义在哪里呢？”李毛毛问自己的经理：假如乙方非但不想执行，那我们这么多脑子风暴会究竟图哪些呢？经理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半天才想到一个回答，说，不管怎样样，我们的议案中标了呀，公司领到钱，可以养活如此多人了呀。这个答案未能劝说李毛毛，她很快就辞职了。
在抖音，平台算法会奖励高完播率、高双击的视频，哪怕是一个只有一条视频的新帐号，也会把它推到更大的流量池里。100个人看、1000个人看、10000个人看……李毛毛就见证了“自卑男孩”视频被不断推向新流量池的过程，眼前并没有一个真正抽象的“池子”，但她能感知到，自己撰写的小故事正一层一层像涟漪一样回落出去，让好多人同一时间流下了泪水。300多万人用手指按下双击，还有哪些比这个场景更有成就感吗？
霸道总裁也要卖原液
小鹿的形象，开始出现在北京不同角落的手机屏幕上。李毛毛和艺人小鹿下楼买水，便利店收银员会吃惊地问：“你是不是那种，是不是那种同事……？”小鹿白天回去，保安也从手机屏幕上举起双眼，热情地问，你就是小鹿吧？
粉丝开始把小鹿视为一个真实的人物，有小学男生每天都给小鹿发私信，买了新手机、看新片子的看法、各种生活的碎碎念都跟小鹿诉说。一些铁杆粉丝每一条视频就会双击、评论、转发，守在直播间等着跟小鹿聊天。
“自卑男孩”那条视频收到的私信最多，其中一条来自一个也叫“小桐”的男孩，男孩说自己从小体型不好，经历过视频里同样的事情，“以前我不好意思说下来，感谢你这条片子开导到我。”李毛毛很兴奋，她截图发给了自己最好的同学：“我好幸福啊！”好同学的回应让李毛毛嚷嚷了好久，同学说：“对啊，做内容才是我们工科生改变世界的魔法。”
“小鹿”的人设越来越丰腴，她二十出头，恋爱久了丈夫会疏远她，公司领导会逼她加班，母亲送她上学院，她会嫌儿子俗气又很快倍感沮丧……她就是个普普通通、没这么辛运的邻家男孩。
那个温暖的普通感，拉近了小鹿与粉丝的情感距离，日后却严重限制了这个帐号的商业价值。
在2019年，行业内最流行的是反转爽剧、甜宠剧。水泼人渣、手撕红茶小三、骂退恶媳妇……今年6月，我在重庆一个叫“@李路飞”的帐号旁观了几场拍摄，帐号有500万粉丝，走朋克酷男孩人设。
在已有的86条视频里，李路飞一会儿是野蛮妻子，一会儿是女黑客、是会武功的热心路人，当两个黑车司机想侵害她时，李路飞顿时能够把大汉打败在地，让两个人落荒而逃。跟她组CP的男人是公司的另一个帐号，女孩原本是霸道总裁，一个半月后变革成豪门少爷，近来在走富二代小奶狗丈夫路线。她们漂亮、富有，拥有动漫人物的高强武力。职工下的陷阱总被她们迅速揭穿，时常李路飞被冤枉，男同学也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一边。
只有一次，李路飞真的遇见了硬茬：一个富二代女孩霸凌她姐姐，女孩的恶母又直接抽了李路飞一耳光，所有的技能都施展不上时，着装光鲜的神秘追求者出现，“对不起，我来晚了。”几个耳光扇回来。恶母被一个电话吓得瘫倒在地：“你又招惹谁了？宇氏集团从我们这里退股了，我们完了！”
在这种反转剧里，主角们总是饰演社会上最强势的那一类角色。“就是要戳中爽点啊。”账号的一名导演告诉我，“普通人生活中得不到的东西、受到的委屈，我们要把它放大。角色足够强悍，最后击中痛点，就能爽到他人。”这名导演连续写了一个月手撕“绿茶”系列的剧情，“生活已经够苦了，你们不想再看你的短视频受罪。我只想看甜甜的恋爱，不要再虐了。”
帐号的负责人石吉燕27岁，她自己系统地学过导演课程，她写过歌剧剧本，晓得人物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要符合人物设定，但如今，爱和恨都是无来由的，“我要做很强的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这是抖音，这就是抖音。”
李路飞的甜宠剧情，基本是把偶像剧发糖的场景再加速呈现，误解、小性子以后，双方总归是要和解的。结尾往往是李路飞不留神撞到对方的怀里，男同学霸道的一吻或则“壁咚”。
有天拍摄的最后一幕，是男女主角脸对脸摔倒一起，面手相觑后亲吻。石吉燕在现场一遍一遍调整机位和角度，研究借位的角度。
为何不真亲呢？“为了抖音，没必要吧……”石吉燕早已被广州的夏日闷得满脸是汗，还是竭力让借位看上去更可信，“真亲的话，艺人牺牲太大了。”
李毛毛也尝试给“小鹿”写反转剧情，但爽剧的女艺人一般容貌更粗犷，他们的头发画得很高，能挑眉，甩毛发，发出冷冷一笑。小鹿的外貌毫无功击性，艺人小鹿本人很爱笑，她个头不高，总是聊着聊着就耸起眼睛笑上去，给人一种放松的亲和力。团队尝试过让她责怪爱占大便宜的朋友，也虚构过一条魔法腕带，让她拥有超能力，这种夸张剧情最后疗效都很差，小鹿还是适宜现实一些的故事。
显而易见的是，现实题材的情感故事，写上去远远比满是反转的爽剧更难。前者不用秉持严格的逻辑，导演难度急剧减少——这也能保证帐户团队可以把热门元素反复拼接，流水线作业，保证每天都有产出。
稳定的产出，意味着团队开始接广告时，会有更稳定的现金流，这会让一个团队活下去。
一位著名娱乐公众号博主告诉我，在2020年上半年，美妆广告顾客几乎集体从公众号转投向了短视频。几乎没有美妆品牌还在讲品牌代言人或品牌本身的故事了，这些品牌宣传来得太慢太难评判成效。相反，在一分钟的短视频里，产品功效肉眼可见，消费者直接领了让利券就下单。
不管是霸道总裁、野蛮妻子，还是刚才被戏弄哭得梨花带雨的办公室男孩，在短视频里，所有的故事结局都一样——剧情演了一半，主角们总会忽然一转头，从剧情里顿时停下，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原液：这款原液含有日本钻沙石和东京晚樱成份，抑制黄色素沉着，自此之后，通宵就再也不怕啦！
“小鹿”的粉丝过了120万后，公司开始接广告，一个月之内接了15条。抖音上的广告都很硬，好多顾客要求必须加口播，无法糅进正常的内容里。李毛毛原先单纯的创作，很快弄成了给广告顾客写命题习作。
李毛毛约着直属经理，去找公司老总面谈，想问问能不能把广告往前推，不要打搅正常的内容更新。
“所有广告都不能拒。”老板驳回了李毛毛团队的埋怨。行业内的人早就晓得内容和带货有天然冲突，但MCN公司做帐号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赚广告费。“小鹿”这个团队每位月有四五万的营运成本，薪水、工位费、行政人员薪资、水电费、道具折损费……所有消耗算得清清楚楚，倘若不挣钱，公司养这个号图哪些呢？
抄，还是不抄
李毛毛上班的时间越来越晚，逐渐延长到了晚上12点、1点，开始接广告后，写剧本显得很苦闷，她总想在广告里多一点儿真实的情感。
“我也憋着一股气嘛，还是想证明给公司瞧瞧，我可以。”
“后来发觉我不可以。”她说。
公司要求“小鹿”一周四更，最好再弄成一周四更。李毛毛的灵感正在枯竭，粉丝更不满，好不容易涨到200万粉丝，开始往下掉，双击数据也在下降，评论里常有人在骂：小鹿你如此善良的人，如何条条都是广告，你有如此缺钱吗？
上海立冬，天气潮湿闷热，李毛毛发烧来不及看病，几天后拖成了高热的咽喉癌，必须去诊所做雾化，团队不得不停工三天。艺人小鹿和摄影小哥想开导李毛毛，准备自己也写一个剧本下来。
“你俩能写下来哪些呀？”没想到下午10点，李毛毛真的收到了两个本子。摄影小哥是把旧脚本翻新，一打开小鹿的文档，李毛毛直接大笑了下来：小鹿甚至都不会用第二人称写作，她用的“我”，像个高中生一样，一开篇就是“我妈妈明天对我发性子了，我很难过很伤心，我开始哭”。
脚本无法用，李毛毛还是很感动，她最终改出了一个新剧本，参照的是小鹿的真实经历：小鹿本来在老家的政府部门下班，工作稳定体面，但自己忽然又挪到北京，想去大城市闯一闯。因此她父亲斥责了她一顿，过去半年里双方都在冷战。
拍下来的故事里，小鹿是因创业与母亲争吵，又最终和解，双方拥抱，既感人又暖心。
片子难得地收获了26万双击，发布后，小鹿有天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死板地问了一句：喂，你有没有钱买鹅绒服？
这条视频给了团队最盼望的成就感，但还是没达到公司的考评目标——账号做到第6个月，公司要求一个月要涨60万粉，平均每位礼拜15万粉，分摊到每条就是四五万粉，李毛毛用1:10的比列换算，就是每一条都要有四五十万双击，“这么一想就感觉压力好大好大，做不下来东西了。”
同样在北京，一位从业4年的资深编导直白地估算过，“一个抖音帐号的ROI（投资回报率）须要达到6，就是投入1万，赚回6万，就能抵扣掉各类沉船成本。”很多从业者都早早看清了在这个行业做内容的准则：真正赢利，不能把帐号看成作品，而是一种产品，数据是评判一切的标准，而情感没有价值。
李毛毛想过断更或则增加频度，有好本子再去拍，但这属于职业自尽行为。石吉燕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对作品没有眷恋，写一条丢一条，不会再（滥情思）。”她告诉下属，一条视频发出去一小时，双击只有一千多，就晓得这条废了，放过自己，明日再努力。但绝对不可能一礼拜只出一条，一旦粉丝刷不到新片子，都会把帐号忘记，再没有热度了。
所有公司都在飞奔，高频率产出与高质量不可能兼得。洗稿、借梗，在这个圈子里很常见，类似的桥段相互剽窃，粉丝们都会在他人的视频下边@，希望自己喜欢的网红能照这个本子“定制剧情”。
剽窃的性价比很高，一个成熟的团队，最快三天半时间，才能挨个分镜模仿，作出一模一样的片子来，有时重拍者的双击量反倒比原创更高。
那条“自卑姑娘”的视频，在登上抖音热门前3名后，很快就被大量剽窃，一时间带起了一个拍歧视故事的热潮，有些团队没有合适艺人，找个漂亮男孩也要尬演，一些精美的仿款双击也破了一百万。
等到自己的数据掉出来，李毛毛也不得不面临“要不要抄”的决择，疯狂涨粉时公司其他团队都请她去授课、分享经验。几个月后，弄成了公司朋友听到热卖视频，会反过来建议李毛毛：大家也照着拍一下嘛。
工作最忙碌的时期，有三天，小鹿想事假，去外县给同事当伴郎。究竟是留出来赶工，还是履行中学生时期的诺言，出席好同学的婚宴？李毛毛意识到这是个好题目，立即写了一个剧本，故事里是4个女孩的形象，她想联合公司其他几个帐号的艺人合拍，其中一个是千万粉丝的小号，能帮助你们相互导流。
李毛毛谈好了租借婚纱和伴郎裙的店面，也给你们分头改好了本子，但几个帐号仍然就镜头分配谈不拢，催着李毛毛改了好几轮，最终这个合拍还是不欢而散。
几天后，李毛毛意外发觉，那种千万粉丝的小号早已不声不响地把故事拍下来了。故事情节基本是李毛毛的设定，视频收到了200多万双击，上了抖音热门榜，公司群里全在恭喜。
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个本子的创意来源，老总这一次仍然为了数据开心，他开导李毛毛：谁做上去都一样，都在给公司挣钱，赚了钱你们都有钱嘛！
李毛毛一直没有消化这件事儿，她带着小鹿的团队，半个月后还是把剧本又更改翻拍了一遍。视频得到了48万双击，高高超出帐号的平均双击数据，但一夜爆火的奇迹，没有再上演了。一些结实的东西开始击溃了，李毛毛发觉自己开始寻思一个问题：“我对职场的期盼是不是太高、太美好了？”
“我的职业生涯太短暂了”
去年7月初的三天，晚上3点多，李毛毛还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晃荡。2020年上半年，她在不同的MCN公司跳槽、面试、跳槽、面试中渡过，明天她甚至想要不要把法语捡上去，之后去考个英文班主任。
2019年冬天，“小鹿”整个团队从公司集体辞职。立冬以后，数据仍然在下降，广告商不再找来，几个人的工资从高峰时期的2～3倍提成又缩回到几千块。恶性循环早就开始了，曾经拍摄时，几个年青人总是毫无忌惮地互相吐槽、贬损。慢慢地，吐槽听上去就变味儿了——拍广告时不耐烦，李毛毛直接问小鹿，你能不能对自己的演出有点儿要求？小鹿反唇相讥：你不是看过这么多书吗？如何如此简单的桥段都写不下来呢？这话说下来，你们就晓得是相互伤害。曾经上班后，这群二十三四岁的年青人总要聚会、打牌，夜晚去蹦迪。到了前面几个月，她们惟一的心愿是在12点前赶快把片子拍完。
工作成了一种负担后，李毛毛很难再写出美好、深情的小故事。200万粉丝的著名度此时看来极为有限，“小鹿”是一个困在抖音屏幕里的角色，她像一个纸片人，在这些小故事之外，人们不晓得小鹿是谁，喜欢哪些，有哪些价值观。不仅有限的几个背部小号，抖音网红大多都未能参与线下活动——他们对现实的影响力太小了，不同于影视剧里的精典角色，网红们的角色是按照热点订制的，限时赏味，一旦听众关闭APP，取关帐号，就彻底和这个形象断了联系。
小鹿在镜头下流泪时，楚楚可怜的样子总让人心痛，在帐号的最后几个月，为了数据，几乎天天让小鹿拍哭戏，男孩情绪接近焦虑。有一晚又拍到半夜，小鹿一站上去，眼睛顿时发黑，头痛得像被刀片狠狠削过，脉搏咚咚咚快得吓人，她决定不再做了。
假如没有集体辞职，这个200万粉丝的帐号，大机率也只能迈向断更。这位有4年经验的编导听我转述了李毛毛的故事，直白地说，一个不到500万粉丝的帐号，生命周期就在6～8个月。他手里有几个这样的帐号，内容都是隔一个半月、两个月就做迭代，从反转爽剧、到段子、到暖心正能量，每一热潮都要跟，跟不上，帐号都会步入生命周期的晚期。最终命运是团队成员换人设、去开个新帐号。旧帐号跟随热门小号拼团，接一点儿广告单子，频繁发广告，榨取最后一点儿流量价值。
从5、6月份开始，爽剧反转剧的形势也在变化，现在打开本地临时艺人的通告群，能发觉中老年艺人的资料早已消失——这说明市面上早已没人再拍“手撕恶媳妇”的剧情了。
“小鹿”的号早已断更半年了，最后一条是4月份公司发的存货，下边仍然有人评论：小鹿你是不是把密码忘了？哪些时侯回去啊？
小鹿早已不会再回去了。近来，李毛毛和小鹿前后一起笔试同一家公司时，笔试官直接评价小鹿的样貌不够出色，柔瘦弱弱的，“演一个‘绿茶婊’还挺合适的”。有一家公司的商务据说他们被迫拍广告的经历，很鄙夷：一个月十几条算哪些，换成我们，一个月塞31条都有可能。
从笔试公司下来，李毛毛逐渐理解前朋友们为何要抢拍那种剧本——大号的团队压力更大，她们也在天天加班，脸上背负的广告KPI更大，这种人要挣钱养活整个公司。你们都在渴望新品的剧本，压力太大了，谁都没把事情处理好。
待业以后，李毛毛甚少再刷抖音。她开始恢复看书、看影片的习惯。头五年工作最忙的时侯，她企图静出来瞧瞧《小偷家族》，这部英国影片得过戛纳金棕榈大奖，李毛毛好多同学都在网上讨论，她逼着自己也坐下来看。影片的情节早已相对精彩有起伏，李毛毛还是觉得心中发躁，她很快睡觉了，睡醒后再播放，又继续睡觉。
现在时间好像回到了正常的速率，李毛毛重新读得进中篇小说。她近来翻诗词，很喜欢《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冷盘。未谙姑食性，先遣表嫂尝。”她对从一碗稀粥引起的小心思倍感入迷，她最擅长的也是从小切口述说一个深入的故事。
“我的职业生涯太短暂了。”李毛毛仍然想和小鹿继续做个项目，却发觉两人似乎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小鹿自己也拍抖音，做过斗鱼主播，尝试一段时间后就意识到还是须要专业团队帮忙运作。一个好笑的问题是，她发觉，被子反拍摄和被抖音的美肤自拍拍摄，她完全是两个人——美颜单反里她的耳朵更大、下巴更尖，跟无数网红神似，完全泯然众人矣。
李毛毛也清楚地晓得，自己的才气撑不起长剧本，只能写写短故事。她研究过B站，跨APP相当于跨行，B站上的UP主们大多有自己的特长，她的特长似乎就是写小故事，抒发出普通人想说的情感，引起共鸣。“短视频还在红利期，我可能还是要在这里找机会。”
但怎么变现，两个人都还卡在这一关。
下午4点，李毛毛又打开了抖音，搜索“小鹿”。找工作时，她总会打开“小鹿”的帐号向笔试官展示，三天前还听到有粉丝在催更。
“小鹿”，搜索，熟悉的头像跳下来，名子却换了个新的。
再点进去，所有的视频都没有了。
李毛毛心中颤颤，她意识到，公司要把这个号拿去推新的艺人了。她有这个心理打算，此前小鹿去笔试时，早已据说前公司在招人运作“小鹿”这个号，接着已有的粉丝量往下做。
李毛毛立即截图发给了小鹿，对方也没睡。在一夜之间，所有的视频、评论都溃散不见了，两个男孩各自看着屏幕，消化这个迟早要到来的结局。
第二天一早，“小鹿”的头像、封面图，也都换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仿佛被蒸发的露水，那种屏幕里的形象再也不见了。
（因访谈对象要求，李毛毛、小鹿均为化名，原文登载于《智族GQ》2020年8季刊，文字略有调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