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昆明,上林县塘红乡。疼叔、阿蓝、小马林、三炮、表哥、大表姐、酱爆七个人合照)
他像街头嘻哈女孩那样比了一个弯曲手指和无名指的手势。
这个手势一点也不酷,虽然比划它的人——蓝城——身着厚实的嘻哈风服饰,右手纹满了刺青。
在《叛逆少年之夺命125》系列短剧里,蓝城比划出这个动作时,心里所想的,是他的鞋厂时光,是这些被注塑机压碎的拇指。
没有人能媲美那样的机器,就像打工者的悲哀宿命一样。但不阻碍打工者们继续耍宝,她们仍然身着奇装异服,染着花花绿绿的毛发,长长的短发覆盖了大半个手臂。
伸开切除两根手指的手,在外人眼中,天然带有一种酷劲。
《叛逆少年之夺命125》上千万的播放量,促使这个手势成了蓝城的标志。
在快手上,他有个愈发广为人知的称号——“酱爆”,模仿周星驰《少林篮球》里那种浓厚乡土味还带着点龌龊劲的角色,他每次上场,还会念出——“要爆呃”。在四川成都的封闭小村里,蓝城这样的快手网红还有十来个,其中有600多万粉丝的“三炮”最为出名。4年前,这种年青人还在流水线上,还在车床前。
那种手势背后的故事是,她们逃出了被鞋厂规定好的宿命,不打工,当网红,面对命运的巨大惯性,她们正艰辛地反抗着。
01
村里的网红
堆寒庄,一个不被地图软件和搜索引擎收录的名词。
湖南长沙往北,六七米宽的县道穿过狭小的丘陵、陡峭的秀峰,3个小时的车程后,一座座大山浮现在眼前,堆寒庄就到了。
堆寒庄的几十户人家,不规则地散播在一座高山脚下。狗吠声远远传来,村落一派静寂。
(堆寒庄)
村口第一栋三层楼的毛楼房是孟隆庆家,此时他正走入昏黑的卧室,开始为农活的父亲和刚满一岁的儿子打算早餐。
午饭前,奶奶们用壮话谈着近来的猪瘟、死去的鱼。一个淡妆的男孩则用普通话问孟隆庆:“疼叔,你今天拍的视频如何不发出来?”
提问者是“初雪”,是外省来的网红,曾在快手拥有几十万粉丝。
“疼叔”尴尬一笑:“不够好,一发又掉粉。”“疼叔”是孟隆庆的另一个脸孔,快手网红。
“疼叔”今年24岁,当网红的第四年,快手粉丝起初破了百万,不过近来开始上涨,他有些恐慌和恐惧,以至于不敢发作品了。
曾经他拍好多恶搞段子,抨击一些无法理解的网路现象和人物,也述说了被农村抓走的人生。一些视频里,主人公不能去打工,跟家人发生了哭笑不得的口角。他不时把正在羊圈和农田鼓捣的父亲拉进视频中来。
也有一些例外,某个视频里,他坐在田间,动情地弹着钢琴。镜头从水沟里上升,向红色的天空扬去,就此扫尾。有这么几个粉丝能明白,河道里是现实,天空中有梦想。
(“疼叔”在山坳上弹钢琴)
与“疼叔”家并排的,是弟弟“三炮”家,“三炮”真名孟焕,快手上拥有600多万粉丝,广东第二大网红。
他家是村里惟一贴有磁砖的建筑,由高大的院门和围栏围着,远远望去,分外显眼。
“三炮”家楼上,长期住着几位远道而至的外省网红,有的卖过手机,有的还是巡警。她们是来跟“三炮”学习和取经的,也企图在这个偏远的角落里,赢得粉丝和名气。
那天,“三炮”刚出席某个大网红的生日,大量酒精使他昏迷了一整天。楼下三个远道而至的粉丝仍然等到天黑也不肯离去。
现在堆寒庄成了网红集聚地,村里和附近村的网红,加上去共有十来个,粉丝大多过了百万。她们大多是95后,“三炮”还是98年的。
她们一度塞满了“三炮”家的书房,哇啦哇啦地,各自直播,场面颇为壮丽。
(广东第二大网红,“三炮”在自家的院坝里)
这儿的羊圈、水田,每一个路口和树林,都被她们拍进视频里,被上千万的粉丝观看。
如同中国大多数村落一样,堆寒庄本来是个被遗忘的世界,教育、经济日趋萧条。收入来源靠蚕桑、畜牧种植,但远远难以负担高昂的生活成本,所以村里人大多外出打工了。
打工,也是大部份小孩的宿命。学习的与不学习的,聪明的和笨的,人生的归程是一样的。塘红乡的小学里,小学还没读完,班上朋友就少了一大半。
这也是“三炮”们走过的命运轨迹,但如今,她们向这些命运发起了挑战,逃出了鞋厂,回村里“玩网路”。虽然是从来不碰互联网的老年人也晓得,这群打工仔现在成名星了,一如电视里的歌手和艺人,她们也有千万人称颂。
大量粉丝涌入这儿,有的来自千里之外的外地,倒了四五趟车,只为了和“三炮”们合照、拍照。
(慕名前来的粉丝在“三炮”家庭院里照相留影)
堆寒庄的夜晚是纯黑的,灯火稀疏,夜幕下分不清天与地,不远处的县道上,摩托车飞驰而过,大灯像一颗流星飞过夜空。
这儿,饱含了奇景。
02
冲破枷锁
她们原先走投无路了。
14岁,“三炮”便随大军队去广州打工,在鞋厂开注塑机,巨大的机器砸出来,咣当咣当的,让人心惊肉颤。
三天做11个小时,抽5分钟烟的空余时间都少有。时薪6元,一个月最高也只能领到一千多元。“三炮”靠到处还钱能够活下去。
那是一种渺茫的日子。
翘摩托车给了他自我掌控的觉得,他把摩托车后轮高高上翘,借助前轮往前滑动。同学圈子里,他是第一个把“本田王125”摩托车翘上去的人,这是一种离合车,排量又大,但他可以翘得又高又快又远。
(小马林在剧中的设定(左)是塘红乡的车神,所有年青女人的“敌人”)
加装摩托车也是他的一大乐趣,拿掉车头、车把和尾灯,换上愈加拉风的部件,加强排食道,声音愈加洪亮。
谁翘得好,谁就是老大,一发不可拾掇,“三炮”带出了三四十号车友。老乡的樊松林、蓝城、蓝柳高,舅舅孟袁、孟隆庆,很快集聚上去。
她们都有相像的经历,在五金厂开注塑机,或则当过磨具学徒、汽修学徒。每位人都盼望逃出被流水线异化的生活。
粉碎的拇指,也是多数人的焦虑记忆,她们都见证过这些灵巧的拇指怎样被注塑机压碎,再也没办法接上了。樊松林和蓝柳高也险些毁掉了自己的右手。
翘车,让所有人得到短暂的解脱。
“三炮”时常掏出手机来拍翘车的场景,传到快手上。一次意外上了热门,给“三炮”带来了好多粉丝,和一个特殊的恳求:有人想在他帐号上挂个广告,几十元。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给他开裂了一道小缝,不仅打工,挣钱还有另一条路,粉丝等于钱,世界还有另一种运行方法,他构建了一个简陋的认知。
你们开始一门心思集中于翘车拍视频、玩快手,几千几万的粉丝,时常高仿手机、微商和虚假兼职招牌广告找上门来,她们可以赚到十元、二十元,甚至上百元的广告费。但这远不能养活她们,玩够了,就回到鞋厂,打一段时间工又飞走。
(《叛逆少年之夺命125》中“大战小马林”视频截图)
此后她们深陷了走投无路的窘境。樊松林记得,你们吃不上饭了,就去景区里偷鱼。在水塘进水口处套一个网,捞上去就是一大网。一锅煮了,难吃到吐。蓝柳高最穷的时侯,跟三个人凑了两元,买一袋泡面果腹。
那时,“三炮”染了个白色的毛发,逢人就还钱,家里人认为,“这个人一辈子要废了”。父亲一见他,就抓着他要打。
城市待不下去了,她们想逃回老家。2015年冬天,“三炮”和舅舅孟袁等几个人,里里外外穿了三四层棉裤和内裤,冒着冷雨,晚上就从广州出发了,她们要骑自己没有车牌的“125”回湖南。
错误的导航把她们引到了南宁城区,一所中学前,警察扣留了她们的车,众目睽睽之下,她们四肢泥水,狼狈极了。
“三炮”揣着兜里仅有的三四百元,交了罚金。那时,他心中暗暗下了决定,再也不下来了。
蓝城的心中也种下一颗种子。改变阶级地位,冲破命运枷锁,在这个刚成年的年青人心中点着了火。
03
比打工好
“回来拍视频吧,比打工好!”靠着这句话,“三炮”把所有人都“忽悠”回来了。她们穿着奇装异服,带着各式假发,往旱田里摔,往羊圈里钻。
起初成熟懂事的岳父孟隆庆也舍弃了“前途光明”的汽修生涯,跟随你们一起疯。这让孟隆庆的儿子孟四着急上去:“都变神经病了吗?”
村里乡里,经常可看到有人悄悄议论她们、咒骂她们。没人晓得这群“神经病”在做哪些。
(拍摄视频使用的假发道具)
她们的视频大多是从网上找了段子,简单加以改编,视频方式也很简陋,对话、动作还很难堪,镜头也单调。
这也符合快手上的审美取向,低学历和农村用户为主,内容相对粗俗,以博眼珠居多。以至于当时对快手最大的抗议就是,它代表着一个底层残酷世界,被遮蔽的奇幻乡村。
“三炮”粉丝一路涨到百万,他赚了钱买了车,周围人的面色有了变化,人们好奇,整天拿着手机疯疯癫癫的,如何赚得了钱?
有谣言说“他们是不是进了传销组织”。好奇心驱使下,不打工的挣钱逻辑,逐渐被村里人所了解,她们在村民心中的形象开始正面上去。
但其他人并无起色,侄子孟袁的粉丝停在了7万,没有广告收入,只能去种树、扛木头维持生计。其他人同样这么,一二十万的粉丝,情况好一点的,一个月收入一两千元,勉强维持生活。看不到未来。
崩溃边沿,“三炮”决定把那段打工和飚车的经历改编成长视频,弄成一套系列短剧。
他构想了一个个角色形象,自己是个乖乖中学生娃,舅舅孟袁被他改导致“表锅”,带着儿子飚车、撩拐(撩妹)、上网、烫头等,是个典型的坏小孩。
胆量最大、车头翘得最高的,自然是樊松林,他以“塘红车神小马林”的人设出现,是“表锅”的一生之敌。
2017年,首集《叛逆少年之夺命125》投递出去,她们守着手机,不停刷,见到播放量一路攀升,越来越兴奋。经过了三年的垂死挣扎,一群人总算见到了光,捉住了希望。
第二集里,孟袁饰演的“表锅”遭遇了“车神小马林”,战争爆发,堪称大片的飚车场景,千万级别的播放,还被某位千万粉丝的大V转发了,让“三炮”瞬间涨了百万粉丝。
此时,她们的分镜、剪辑、表演和故事等,早已脱离了初期的粗糙和粗俗,甚至被誉为快手清流。
而所有的拍摄、剪辑和后期,完全是借助一部手机,甚至连稳定器都没有。这归功于思想活跃的蓝柳高,他当过网管,爱寻思数字技术,点子也好多。
而蓝柳高本人也完成了重构,作品中,他一套暗红的杀马特造型,铁链挂身,热衷尬舞,被嘲讽为“广西最后的贵族”。
蓝城的人设——“酱爆”——也是这样诞生的。他饰演一个热衷斗舞、打架的小鬼,爱耍宝、有时贼眉鼠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妈打电话。有时斗舞斗殴正酣,阿妈电话一来,他只好撒手就跑。
龙城五金厂,3号车间,580吨注塑机操作员,是蓝城的身分标识,一时间成为粉丝们津津乐道的口头禅。
粉丝们也只记住了这种谈吐奇特的角色,把她们等同于杀马特、混混,并不曾晓得她们背后的真实人生。
(“酱爆”坐在拖拉机顶上)
这个系列拍到了十多集,没有剧本,没有分镜设计,“三炮”丢出一个宽泛的概念和看法,你们凑在一起,临场发挥,疗效却出人意外的好。
所有人的粉丝都冲向了百万大关,她们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三炮”则向500万发起了冲击。
2018年年初的三天晚上,他四肢发颤,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深陷疯狂,手机屏幕上是大主播们的页面。他的手臂不间断地敲打,狂刷礼物。他强占了贡献榜,以图引发关注,吸引粉丝。
12亿元人民币刷出去的时侯,他收获了20万粉丝,总量突破500万大关,成了广东第二大网红。
(粉丝突破500万的夜晚,四川另一位网红“老表”连夜从市区赶来三炮家饮酒,庆贺三炮。)
这天晚上,她们吃了3000元的烤肉来庆贺。烟花在夜空中盛开,照亮了整个堆寒庄,也照亮了浓黑的后山。“三炮”身披黄色的衣服,在天楼上跳起了舞。
04
向死水开炮
难以确定小村是她们的福地还是监牢,这几乎是一个孤立的世界。
火了以后,她们收入提升了,“三炮”一条广告报价可达6亿元。140万粉丝的蓝城也有1万多元的广告报价,他能说会道,直播一次,也有几百元甚至上千元的收入。
她们的确在打工之外找到了新的生存形式,她们在山间自由宝马,毋须再听谁的,想做哪些能够做哪些。那是中学不曾有的自由,也是鞋厂不能给的自在。
但自身的困局和局限无处不在。
跟“三炮”们同级别的网红,大多有成熟的经纪公司或则营运团队,讲求炒作和营销之道,好多体量相仿的网红,甚至拥有过千万的收入。而她们仍然是游兵散将,只能被动地等着平台手动划广告订单过来。
(“三炮”在自家冰淇淋店内)
好多公司要签她们,最早是上林市区的公司,签她们拍视频发公众号,但后来才获知,那是个卖订餐的平台,还要三年的“卖身契”,她们马上胆怯了。
广州乃至全省的公司相继找来,不过,协议上复杂的条款吓退了她们。外边的世界太复杂了,这些规则她们不懂。
最重伤的一次,是拍《叛逆少年》以前,有个广东的新戏找她们,只要她们拍摄视频,得票多,就可以演男一或则男二。她们自费开着车去了,也领到第一名,但现场宣布名单时,却没有她们的名子。
那是一种吃了苍蝇一样的觉得。这群天真的少年受骗了,她们只是被利来吸引流量。
五年前,蓝城还去了趟上海,有公司找他录了一首歌,从小热爱音乐的他,企图以此打开人生的另一条通道。
但他并不喜欢深圳,哪里“没有烧烤”,灰霾也重,不是他所想的生活。
关键是,录歌的公司紧紧拴着歌曲的收入来源。世界是另一种面目,不属于他。行程规划还未结束,他就跑回了广州的村里。《叛逆少年》迄今十八章,拍了一年多,加上去也有部影片的规模,这部系列短剧像个灰熊一样,推动着所有人。但一如安迪·沃霍尔的魔咒,每位人成名只有15分钟,那是十分短期的效应,像风一样。
她们慢慢发觉,所有人都不晓得如何拍了。粉丝口味刁钻,要看原汁原味的乡村土味视频,这些群体娱乐消费的力量,规训着她们的所有看法。
(对门村的阿姨也在她们的镜头中“出道”了)
但无论怎样拍,粉丝仍旧不买账,“取关”“江郎才尽”“你们飘了”是最扎心的字眼,孟隆庆一听到取关的字眼就兴奋和吵架,反手就先把评论者拉黑了。作品少了,一发广告都会掉粉。
蓝柳高觉得,“的确飘了”。大家儿的变化是不知不觉,也是显而易见的。有时拍视频,一个个都躺下玩手机,那个激情一去不复。
蓝柳高有种云淡风轻的消极感。“还是回到了原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吧。”
去年7月末,蓝城再也没法忍受那样的生活,再度逃出了他的小村。“环境决定命运”,他对哪个环境深有焦虑,他也厌恶“酱爆”的标签。
他对命运的认知是,只有融入另一个圈子和阶级,他就能找到新的机遇,在音乐上闯出点名堂来。
孟袁、樊松林等也跟随离开了,孟袁正迎接着他的第一个儿子,女婿妻子要求他,儿子必须在城市里长大,接受城市里的生活和教育。
他“玩网路”的收入如今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直播一次只有百来元的打赏,广告也微薄。眼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倒下之前,在城市站稳双脚。
(“疼叔”正弹钢琴给孩子听)
只有孟隆庆和“三炮”留在了她们的乡村,“三炮”开过火锅店、奶茶店,但不是倒闭就是经营低迷,他还想继续在开公司的路上走下去。他准备留出来,城市的生活让他倍感焦躁,他享受乡村的自由自在。
孟隆庆却过得浑浑噩噩,他在快手上没哪些收入,粉丝继续在掉,儿子羊奶钱让人苦恼。要干劳作儿,要给儿子哺乳,要在黑漆漆的卧室里给一家子做菜。
他想念这些火箭朝天的日子,她们拼了命地拍《叛逆少年之夺命125》,没日没夜地做后期,兴奋地刷评论。她们能被自己的视频笑得要死。
那时,她们把一个大大的冲天炮绑在木杆上,对着农田里的一滩死水,狠狠地开炮。
作者|南风窗记者何承波
摄影|何承波
排版|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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