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段视频在网上爆光，为了出名，一名仅有几百粉丝的快手玩家给拍摄跳楼视频，结果湖水仅有40厘米深，小伙背部触底当场殉职！最压抑的是，拍摄者与男子刚才认识20分钟，却要赔付伤者家属5万。
7亿个注册用户在“快手”上秀出超过7亿种活法，但其实没有任何一种活法的结局，是与死神为邻，除了29岁的郝中友——2月9日，这个在“快手”上仅拥有386个粉丝的博主，为了给“老铁们”拍一个“那个点”的段子，穿着“乞丐”服，跳入杭州迎驾桥下的三江大河。不幸，他脑部触底，意外猝死。
河水埋葬了他的“网红”梦。他曾告诉帮他拍摄视频的老乡网友黄千方：“等我火了，以后就可以不用下班了，靠直播挣钱。”
“快手”之外，回溯这个29岁年轻人的轨迹，不同的人印证了他捉襟见肘的打工生活。但他相信“总有三天必辉煌”，并借此作为自己的陌陌ID。
2015年，“快手”成为当时中国第一大短视频应用。次年，一篇来自“X博士”的“快手”观察刷爆网路。“X博士”被当时平台上的受虐、喊麦、少女婴儿等轰动，他将“快手”比喻为“残酷底层物语”：“他们都是没有钱、没有文化、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外貌的人，假如她们想获得关注和认可，靠哪些呢？他们惟一能出卖的就是身体。”
郝中友跳楼的地方
“给老铁们拍个剌激的段子”
像一条搁浅的鱼回归水域，郝中友跳楼的坐姿义无返顾。
“很多老铁说我拍段子，不那种（刺激）。今天我就给你们（来点剌激的），提醒同学们，现在只有（摄氏）四度，我就在这儿给你们老铁们拍个跳水的段子。”他山东口音浓厚，语速很快，来不及听清，他飞身跳进河中。
19日，黄千方再度来到河堤，捡了根树根探入河底，被石头回调回去，“你看，岸边最多只有40厘米深。”
岸边水很浅，不超过40厘米深
2月9日，大年初九，黄千方原本心情不错，“过年卖三五天，顶得上平常卖一个月，”因此，当刚认识的网友“小郝”喊他“出来耍”，黄千方骑上摩托车就出门了，“那天很冷，还雨天，我冻得手都握不住车把。”
他们是在“快手”认识的。黄千方只有46个粉丝，但很喜欢在里面晒生活：卖鱼、拉货、郊游。2月初，他去羊山公园玩时发了“快手”，郝中友正好在附近，刷到视频，发现都是四川省宜宾市筠连县同乡，两人聊了上去。
大年初三，黄千方休息，正好见到郝中友直播，唱故乡山歌，他便刷了十几块钱的“礼物”，两人加了陌陌。
听说郝中友要跳楼拍视频，还约请自己一起，黄千方吓了一跳，劝他不要拍。但郝中友其实有备而来，郝中友透漏，自己刚通过直播安昌古镇春节，挣了三、四百元钱。他带郝中友翻过铁丝网，放下浴巾、内裤，捡起河边枯树，生起火盆，“待会儿上来肯定冷。”
起初，郝中友栽下去，猛地抬了一下头，像条鱼一样翕动身体，接着就不动弹了。黄千方有点慌，但他不知道新网友的名子，只能小声喊着“喂、喂！”捡起一块石头，砸他还裸露在海面的身体，但郝中友仍然一动不动，黄千方心知糟了，于是扶着对岸入水，向桥上围观的路人喊救命，一个路人和他一起，把郝中友抬上岸。
“一翻过来，他身上有两个洞，血冒下来，右脸全部都乌青了。”黄千方晓得没救了。
接诊大夫推测，郝中友溺水后，或许遭到石头等硬物的猛烈撞击，导致颅内出血，继而晕厥，最后窒息猝死。
他爱还钱，也讲求形象
一扇窗户隔开两个迥异世界。窗外，是奔腾开阔的三江大河、玻璃幕墙林立的高楼、等待完工的绍兴国际会展中心，一架银白色铁路，骤然像炮弹一样掠过视线。窗内，是一间不足15平米的转租屋，只摆得下床、书桌，衣橱的门掉了一扇，两件洗薄了的厨师服充溢出油腻的气味，上公厕和冲凉要穿过过道，去书房的公共卫生间。
站在郝中友15楼、600元一个月的群租房，不知道29岁的他是否也为眼前的落差沮丧。或许，他认为窗前那种世界才是属于他的。
郝中友生前居住的出租房
郝中友生前居住的出租房
“他只是一个配菜员，就是给面点师打下手的，”川菜馆老板娘陈君说，郝中友曾在她手下干了半年的活儿。
郝中友生活的困窘显而易见。陈君说，腊月二十八左右，郝中友曾问她借500元，事发前一天，郝中友又借了200元。郝中友还曾在另一家川菜馆工作过一年多，老板于强和几个职工都说，郝中友喜欢还钱：他欠了一个关系最好的同乡700元，欠了另一个面点师300元，有同学帮他担保租房，但他欠下380元水电费没还清，只能替他还。不到每月发薪水的15号，薪水常常被预支大半。
“他挺玩儿，一发薪资，就和同学去KTV哪些的，”于强说。两个老总的共同记忆还有，郝中友人不坏，“大毛病没有”，但性子不太好，会挑活儿，“客人多了，他忙不过来，就在后厨摔水缸打碗，说‘吃哪些吃’！”
“我和他出门走在一起，别人都说他才像老总，我是他小工，”于强开玩笑说。即使严冬，郝中友仍然讲求风度，小西装内搭一件背心，于强看见他冷得瑟瑟抽搐，便叫他添衣，但郝中友不肯。下了班，郝中友脱下厨师服，细心洗手，换回大衣，给毛发打上摩丝，将鞋子擦得铮亮，昂首挺胸走出店门。
郝中友陌陌头像。
一位老乡说，郝中友的工作都不长久，有时干一个月，最短半个月。他也曾拥有感情。住隔壁的小华说，他许久没见过郝中友的妻子，门口鞋架上的高跟鞋不见了，隔着薄薄的门板，他曾看到三人在生气，女朋友摔门而出，过一会儿，他看到郝中友打电话，央求对方回去。
“人不可能仍然待在原地，总要往上走，你都快30岁了，”陈君想帮帮同乡。
她常常见到郝中友拍视频，后来才晓得他在拍“快手”，但她自己不爱玩。她给郝中友想的出路是当面点师，每月能多拿一两千元。郝中友口中应承，但陈君后来听同一条街上一家烧鸡公店的老总说，郝中友曾去她们那里应聘，但试了两个菜，老板认为不行。“小郝有段时间上班还送订餐，一天能多挣六七十元，冬天太热，就不跑了。”
骨灰返乡迁葬
郝中友早已两年多没回老家筠连。黄千方曾问郝中友，为什么不回去春节，郝中友一脸悲戚，说回一趟没个三万元下不来。
出事当日下午，绍兴民警给郝中友的女儿王秀芬打电话，她没接到，又找了他姐姐。
郝家一共四兄弟，郝中友排名老三。十年前，郝父去世，王秀芬改嫁，而郝中友也有了一段“婚姻”和母亲小玲：在筠连当地，年轻人普遍早“婚”，还没到法定年龄，不能结婚，只是被亲属等默认为“夫妻”关系。
小玲1岁多时，妈妈不知所踪。王秀芬认为，家里穷，儿媳妇和人“跑了”。
两年多前，王秀芬接到小玲父亲的陌陌视频。女儿见到父亲，就喊着想她，小玲母亲说，妈妈也想你，小玲说，妈妈，那你回去呀，妈妈摇了摇头。小玲便说，那母亲给我买一件新校服吧，“她说‘要得（四川话，意为好的）’，”挂断电话，王秀芬惊奇地发觉，自己被前儿婆婆迅速拉黑了。
10日凌晨两点，一家人问同事借了车，开了两天两夜，才抵达1900公里以外的绍兴。停留两天后，他们捧着郝中友骨灰返乡。17日，骨灰被迁葬在他母亲旁。
王秀芬不了解母亲的生活。十三四岁，只读到初中三年级的郝中友就出门打工了。平时，郝中友难得寄钱回去，“一次也就打个500元，”去年9月，小玲上一年级，一年的衣服和路费不少，郝中友才往家汇了三四千元。
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出事当日下午，郝中友和她发陌陌，问小玲怎么样，王秀芬回复说，“太调皮了，涂指甲油”。
翻看郝中友生前的视频，王秀芬哭泣了。她不知道“快手”是哪些。有人给她下载APP，点开那种橙底红色摄像机的标志，7亿人的生活仍在继续。
卖鱼的黄千方
拍摄者赔付5万元
黄千方有时会在“快手”上发布卖鱼的视频。杀一条三斤一两的黄鳝，他只用不到60秒钟的时间。
从水箱里捞出鱼，猛地砸下。鱼仍在湿滑的地面翕动，他抡起一把光泽暗淡的砍刀，鱼鳞像雪花一样纷飞上去，接着拿出鱼鳃，鲜血涌起，挥刀剥开银白的头部，从鱼还在微微挣扎的身体里，果断拿出一大团内脏混合物。“19块5，”他熟练地报出价位。
上午，黄千方在笛扬商苑的档口卖，老板一个月给他3000元，下午，他转移到小马路菜市场，“卖一条大鱼能挣10块钱”，往往要到五六点能够收工。
喝瓶陈酿，刷一会儿“快手”，黄千方在鱼摊旁边的铁架床沉沉睡去。他每晚的睡眠时间只有5小时。凌晨一点，他就要早起，去北京余杭进货。怕醒不来，从凌晨1点03分到1点21分，他设了5个闹铃。
骂了句脏话，黄千方诅咒近来黑漆漆的天气。郝中友意外丧生，从法律上来说，他没有责任，但从“人道主义”上，他认为自己理亏。这个词，是他从郝中友爷爷口中据说的，对方提出5万元的赔付，他认为贵，但对方很客气。郝中友8岁的儿子小玲挺喜欢他，追着他喊“大伯”，他心软了。
黄千方也离过婚，前妻在他入狱三年后离开了，留下母亲，“就当每个月少抽点烟吧，以前抽20元一包的，现在抽10元一包的，”他签下承诺书，按下红手印，答应一次性补偿一万元，剩下4万元，按每月300元分期付给小玲，“绝不间断，永不毁约。”
他认为这事有点荒谬，直到签承诺书时，他才晓得，同乡网友的全名叫“郝中友”，他挺压抑：“才认识二十分钟，又不是我让他跳的，就赔了5万元进去。”
郝中友出租房窗前的世界
柯桥有“筠连一条街”
行走在迷宫通常、占地面积超77.8万平方米的中国轻纺城，你会怔住于，像郝中友、黄千方这样的筠连人，如同随处可见的服饰布料，人造棉、麂皮绒、牛奶丝……等一样的存在：那个在“筠连辣味”的招牌下热火朝天烧一碗酸菜苦笋汤的，是筠连人；在酒店前台笑意吟吟的，是筠连人；那两个以“兄弟”相称，齐心协力地扛起一匹沉重的羊毛呢的，是两个非常要好的筠连同乡。
一些在绍兴的筠连人觉得，他们的数目“起码有十万人”。从最基础的摆地摊、拖架车等做起，筠连人的身影布满绍兴，一个网帖说，“在中国轻纺城的集中批发点——东升路，两侧门市90%以上的是筠连人经营，所以被称为‘筠连一条街’”。
“在老家能干哪些呢，一个月顶多一千块钱，给儿子买奶粉都不够，”杜红和郝中友先后在同一家川菜馆打工，都来自筠连县巡司镇梧桐村，她在五组，郝中友在八组，是梧桐村最远的一个村组，大山环绕。
杜红挺胖，但长相底子不错，一双大眼睛流光溢彩。25岁的杜红，大儿子早已6岁，她和母亲也没有领结婚证。
这次过年回家，她最舍不得离开两个儿子，“听说我要走了，大儿子裹起铺盖（被子）哭得稀里哗啦，我在车上哭得稀里哗啦，但过了一会儿大路太颠了，我被晃吐了，就不哭了，”杜红给艰辛的述说赋于一个段子手式的结尾。
有报导说，筠连有占地50亩的“浙商大酒店”，修建者是在绍兴创业成功的筠连人。围绕着郝中友的老乡中，生活看来都不容易。黄千方在平台审查不严格前也跑过订餐，赶上节日旺季，一个月能挣一万六七，他最喜欢雨天下雨天，一个晚上能够挣三百元，一次，黄千方送订餐时被货车撞飞，住了大半个月院。成功属于其中的吃苦耐劳者。郝中友原先帮忙打下手的面点师老李不认字，连普通话都讲不溜，烧菜时看不懂菜单，只能由郝中友把店名一道道地报给他。老李攒下辛苦钱，到现今也拥有了一家棋牌室、一家美容店，还买了一辆面包车。
“拍视频总比搬砖干劳作轻松”
我第一次晓得筠连，也是在“快手”上：一个筠连博主，自称“填海第一人”，每天在“快手”直播向河边丢一块石头，他饱含雄心壮志，相信自己将能填河、填江、填海……
如同郝中友出租屋窗内窗前的迥异世界，有时刷着“快手”视频，我也会震惊于，眼前呈现的与我感知的，是两个世界。
我近来关注的，是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一群跳“鬼步舞”的儿子，他们的舞台，在田间房舍，衣衫残破，尘土飞扬，配的字幕，有时是“农村小孩最知性”、有时是“农村里还有希望”，舞步魔性，笑容漫溢。
“你在快手上喜欢看哪些？”我问。黄千方随手点开快手直播，一个娇嗲的女声传出，透过美肤滤镜，主播眉宇端庄，黄千方一边念着字幕，“湖南人，23岁，有一女，不能再生育，”——“就是为了找对象嘛！”他哈哈一乐，轻快地点击两下屏幕，一颗爱心飞了下来。“他们能赚很多钱，”黄千方认定。
张萌是王秀芬继任父亲的邻居，他去年26岁，在市区开文印店，兼卖花束。他也玩“快手”，粉丝量是郝中友的10倍。在另一个短视频应用上，他则有1万多粉丝。他“快手”播放量最高的视频，有100多万人次观看，主题是“重访云县‘鬼城’”，那是个废弃的别墅群，张萌配上诡异音乐。一条热门评论说，其中一栋豪宅“有个人影”。
张萌身边玩短视频的人不少，他认识一个隔壁村博主，拥有几十万粉丝，“据说一年能赚一二十万元，”张萌没想过借此赚钱，但他可以理解郝中友们的动机，“这样拍视频赚钱，总比搬砖干劳作轻松点。”
“X博士”的观察稿很快删掉。高端女性刊物《GQ》，则称“快手”为“普通人努力生活的痕迹，有残酷，也有茶汤和温暖。快手赋予每位人抒发展示的权力，证明普通人的生活是有力量的。”
“快手”平台工作人员回复钱江晚报说，平台对危险行为有管理规定，类似跳楼的内容未能通过初审。短视频是你们记录生活、休闲娱乐的形式，希望你们理智对待，录制视频时注意安全，切勿为了博取关注冒险拍摄。
或许，残酷的从不是“快手”，而是步步紧逼的生活。其中包含底层的努力和凝望，不乏追名逐利的狂热，但也盼望关注理解、打破审美成见。
郝中友逝世后，他的90多条“快手”视频被平台清零。其中一段视频里，他装扮成乞丐模样，黑色绷带挂在脸上，捧着泥碗，脸上抹得乱七八糟。
如同快手上诸多视频给我的观感一样，乍一看有点滑稽，甚至失笑出声，但看着看着，心渐渐沉下去，五味杂陈的情绪如鲠在喉。
郝中友踩着背景音乐的节奏，唱着，“大姐姐姐姐姐们，你们都是有钱人，谁有那多余的零钱，给我这可怜的人”。他说，为了涨粉，当天的温度只有5度。
20天后，他穿着这身外套，跃入冰凉湖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