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十年前生根于南方三四线城镇的独特音乐风格,在你眼中其实是垃圾,却是许多人痛苦生活的救星。
“一人 我喝酒醉/醉把佳人成双对/两眼 是独相伴/我但求他日能双归/娇女 我轻扶琴/燕嬉 我紫竹林/我痴心红颜/我心甘情愿/我千里把君寻……”
这段让人念着念着会忍不住唱上去的词捧红了无数的直播喊麦MC,其中就包括MC天佑。
这个1991年出生的姑娘连高中都没有读完,却在26岁的年龄早已年入千万,坐着110万元的房车,住着200多平的别墅。这一切都是他坐在笔记本面前喊麦喊下来的。
MC天佑在微博上晒下来的豪车 / 微博
喊麦成就了他,而他也把喊麦文化推向了大众。甚至在周冬雨的新戏《指甲刀人魔》里,主题曲也是MC天佑演唱的喊麦《咔嚓指甲刀》。
没有人想得到,这个根植于底层、出现不到20年、尚且粗糙狭小的音乐风格,能以这么快的速率登堂入室。
从四线城市舞厅里长下来的音乐
喊麦是近几年才开始活跃在大众视野里的一种音乐文化,它最鲜明的特点就是用强节奏感的音乐配合喊下来的押韵句子,这些词语没有节奏和韵律的变化快手热门喊麦歌曲,像是配上了音乐伴奏的表演唱。
最有名的一首喊麦当属《一人喝酒醉》:“一人 我喝酒醉/醉把佳人成双对/两眼 是独相伴/我但求他日能双归……”
MC天佑在《天天向上》中演唱了亚运版《一人我饮酒醉》 / 微博
尽管主流文化是在近两年才通过网路直播了解到喊麦,但早在2000年前,喊麦就早已在南方三四线城市和农村的酒吧酒吧流行上去了。
这种歌词浅显、节奏感强烈并参杂了大量脏话的音乐风格非常适宜拿来调节氛围和减压打鸡血,很快就通过盗版车载CD、路边大卖场和音乐网站传播开来。
在十几年的发展中,喊麦已经产生了自己独到的体系。现在广为人知的“直播喊麦”实际上只是喊麦体系中的一条分支,被称为MC;另外还有四条分支分别为散嗑、套词、另类、说唱。
其中散嗑和套词对艺术性的要求最低,基本上就是配合鼓点音乐爆脏话,常常在网路游戏的语音平台上拿来骂街,例如2012年曾在喊麦界雄霸一时的MC战小虎的套词:“家住前列腺/早餐吃粑粑/干词照本念/精通72变/你妈逼里带闪电/非常的厌恶/偷吃泡面/狗屎都往下咽/是否觉的我的眼睛特别的老练。”
另类则对格式要求最严谨,类似七言诗,七个字一行,四行为一组,每一行的末尾都押韵,每一组押同一个近体诗。另类经常在游戏或其他平台上帮会对战时,作为战歌使用,所以主题大多围绕着君王、征战、轮回等网络小说的隐喻。
网络小说《斗破苍穹》改编成了影片,里面饱含了修练和出征的元素 / 豆瓣
例如MC谢小宇直播间的《黑粉战歌》:“三万黑粉闯天下,留得古今一神话。今日我已变强悍,万里河山在叱吒。滔滔江水万丈红,昔日一战我称霸。风云潜水化为龙,黑粉出战谁不从。”一曲唱罢,就即将开始对骂了。
喊麦中的饶舌和当代中国饶舌类似,只是由于喊麦歌手自身文化水平和经济条件的限制,喊麦中的饶舌质量普遍较低,歌词狭小、配乐喧闹、节奏混乱,得不到主流饶舌界的认可,只好自成一派,通一归于喊麦之下。
现在在直播平台上大行其道的MC,曾经只是喊麦五项中的一项分支,它不像散嗑和套词那样粗俗狭小,没有另类那样严格的格式要求,也不像饶舌那样注重节奏的变化,但也同时融合了其他四项的特性。
MC一词原本是借用了欧美嘻哈音乐中对饶舌歌手的尊称,直译上去就是“麦克风的掌控者(microphone controller)”,但它与中产阶级所欣赏的那个嘻哈文化又完全不同。
嘻哈文化早已得到日本主流认可。图为知名饶舌歌手Jay-Z携同Beyonce在希拉里的竞选演唱会上演出 / Reuters
经过中国底层文化浸洗后的喊麦MC节奏统一如表演唱,每行字数没有严格限制,但几乎句句押韵;内容多围绕着男女关系、兄弟情义、苦闷生活,但又大量参杂着江山、红颜、帝王、征讨、权谋这种网络小说词汇。
比如另一首有名的喊麦乐曲《刀山火海》里就饱含了这类隐喻:“踏天道/废魔神/斩冥王/鬼神泣/灭海皇/破天逆/孤身扛起这天地。”
从主持人弄成大明星
在掌控了互联网话语权的白领精英看来,喊麦是一种庸俗又滑稽的演出,是一群没文化的底层群众在审丑,根本称不上是文化。
但喊麦借着直播间的东风一跃而上,很快就成为了大众娱乐里难以忽视的符号。
刚刚登录互联网的喊麦,一开始是在小众音乐网站留传,后来跟随非主流一起加入了QQ空间。线下的喊麦通常都出现在夜店酒吧,用来活跃氛围的;这个属性很快就用到了网上的虚拟空间里。
2010年,已经出现了专门承接QQ空间喊麦业务的工作室,20元就可以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私人定制喊麦词。标准的QQ空间喊麦词常常中 英文参杂,充满了酒吧风:“ Come on baby follow me. 跟上我的节奏,钻进我的音乐世界,踏上我的音乐曲调,让我们一起走入XXQQ空间享受来自XXXX带给大家的快乐、动感的MUSIC,闭上大家的眼睛享受一下。”
如今天猫仍然有大量QQ空间喊麦业务,而且比原先实惠的多 / 淘宝
随后,语音平台随着第一代网路游戏盛行,如YY直播的前身YY语音和9158等平台上,喊麦MC随处可见。
但那时候的MC大多还是在聊天频道中作为主持人来推动氛围、增加人气,尽管有部份MC就能得到众人青睐而独开频道、甚至步入音乐圈发专辑,大部分MC是作为聊天背景音存在的。
正在喊麦的MC / Medium
当多人聊天的语音平台弄成了众人围观的直播间,喊麦的MC们地位也就上升了,他们从主持人弄成了聚光灯的中心,喊麦的功能也从活跃氛围转向了情感发泄。
于是,MC天佑这样本来就积累了一定粉丝的喊麦网红乘势而上,成为了直播间里的大明星。
他除了在平台上获得千万打赏,更是一连串接受了南方周末和GQ刊物的采访,在王思聪的私人派对上与国民丈夫相谈甚欢,到《天天向上》成为开场嘉宾,获得了千万的广告代言……一路红到了加拿大。
草根的歌唱给草根听
人们不得不开始接受这个现实:那些没有办法用文字为自己抢到发言权的沉默群众们,正在用直播平台上虚拟的花束与掌声喊出自己的声音。
这是一群天天出现在每位人的生活中,却永远被遗忘的人——快递小哥、搬家师父、汽修大婶、保洁姐姐……他们的娱乐需求常常被忽视。在这个连看二人转都要花一百块买套票的时代里,免费的直播间迅速弥补了她们的娱乐空缺,恢复了昔日大道上看杂耍的传统:戏免费看,钱随便给。
在GQ的报导里,18岁的豪豪是河南郑州一家饭店的服务员,也是MC天佑粉丝团“佑家军”的成员。他说“最喜欢天佑逮谁灭谁的劲儿”。每个月两千多元的薪水,豪豪会掏出五百给天佑刷礼物,“老大照料我们太辛苦了,必须支持他。他在主播圈子里有面子了,我们做粉丝的就都有面子。”
在《天天向上》台下支持MC天佑的听众 / 微博
而给这群人提供演出的,也正是她们的同侪们。这些通过直播平台日进斗金登上人生颠峰的主播们,曾经也是底层人民的一部分;在身家上亿之后,也仍然保持着显著的阶层烙印。
在接触喊麦之前,天佑是个连“狗癞子”都当不上的小混混,帮人打斗站场一次一百,职高一年辍学、当兵半年逃跑,跳街舞、当收银员、卖炸鸡排小吃、卖二手车……做哪些都行情低迷、半途而废。
喊麦三年以后,当年的小混混早已年收入千万,坐拥别墅名车,管理着一个拥有两百多名网红的工作室,未来还准备开一个网红中学。但他仍然保持着昔日的习惯,三块钱的红茶和十块钱的订餐就是三天的午餐。
MC天佑在端午节和家人一起吃简单的饭菜 / 微博
天佑自己也觉得,“我最大的特征就是接地气,我家兄弟认为如同身边人。别的主播有钱了,有名了,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了。我不那样,我从来都是一小老百姓。”
不仅仅是天佑,其他网红MC也大多出身底层:MC阿哲原先是卖蛋糕的,MC舞帝是修车的。而正是她们的底层经验带给了她们强悍的感染力与号召力。
在一线城市白领看来弱智的喊麦歌词,却刚好切中了粉丝们的需求。歌词里的奋斗与陷害是她们的缩影,看似意淫的“败帝王,斗苍天,夺得王位以成圣”也正是她们对成功最朴实的幻想——在电视剧和网文的长年浸淫下,一提及成功,他们很容易想像到秦始皇的即位大典,却很难幻想出耶鲁的毕业典礼。
赚得到钱却赚不到地位
MC天佑最喜欢在直播间里说的一句话是:“你们晓得我是怎样一步步走到明天的吗?我以前只想当个狗癞子快手热门喊麦歌曲,可是当不上。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王,成为龙。”
但现在在收入上荣登上流的天佑,也并没有“成为王,成为龙”。在主流文化里,他仍然没有多少话语权。
2016年3月,太合音乐推出“全球原创音乐现金榜(T榜)”,拿出2000万元奖励原创音乐遗作。MC天佑企图上传自己的喊麦作品参赛,但发觉大赛规定中明文表示不接受喊麦作品,因为“喊麦作品多使用经变速、变调的非原创伴奏,在原创性上存在瑕疵。同时喊麦作品在节奏上的单一性,使其距离大众音乐作品的审美也还有较大提高空间”。
T榜宣传海报 / 微博
当GQ刊物记者联系了四位乐评人对喊麦发表感想时,也受到了一致拒绝。其中一位情绪兴奋地挂了电话:“对不起,我是一个正经严肃的乐评人,请尊重我的职业,谢谢。”
但就在几年前,喊麦和音乐界还并不是敌对关系。2011年,早期喊麦歌手MC石头就与旅行团乐队,DJliman、衣湿乐队进行过合作演唱,衣湿乐队因此写过一篇随笔,称其为“独一无二的石头”,称赞MC石头为喊麦的产业化做出的贡献,并表示石头从一个乡镇青年发展到喊麦的带头人,是“真真实实、看得见摸得着的中国梦”。
直播间的崛起让喊麦突破了新兴音乐的正常生长周期,几年间就将喊麦推到了一个难以想像的低位,也打破了它与其他音乐阵营之间似乎和谐的生态,无可避开的出现了鄙视链。
然而,再多的讽刺与揶揄都未能制止资本涌入喊麦。2015年底到2016年初,MC天佑陆续推出了个人单曲《未来》和《你没那么爱我》,并先后登上《天天向上》《夏日甜心》等综艺节目(后者内容未上映),在电视剧《致命潜能》里饰演主要角色,还为周冬雨出演的新戏《指甲刀人魔》演唱主题曲。
2017年3月25日,都市喜剧连续剧《尖叫直播》宣布开机,MC天佑在其中兼任主要角色 / 视觉中国
不少音乐人也开始加入喊麦的阵营,帮助制订规则,逐渐向主流审美靠拢。 音乐人梁欢就是其中之一,他曾兼任过喊麦歌手的制作人,在他看来,“喊麦就是中国的白人音乐”。
也许身居一二线城市的白领精英们无法欣赏这些未经润色过的粗糙作品,但对于许多人来说,比起完全商业运作的流行歌曲,这些喊麦才真正能导致她们的共鸣。
就像一名46岁、生活在牡丹江的司机夏庆成对《南方周末》所说,这些年轻人的作品“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能从中看到“生活中的现实,说得挺有道理”。
参考资料:
汤博(2017) 喊麦与饶舌:一场无可避开的阶层 BATTLE. VICE 中国.
刘悠翔(2016) 他们靠喊麦为生:城市套路深,我不回“农村”. 南方假期.
曾鸣(2017) 喊麦之王:YY快手第一红人MC天佑怎么统治直播江湖. 智族GQ.
衣湿乐队(2011) MC是个好石头!——写在与MC石头合作以后. 豆瓣.
蒙歌先生(2016) 新街口饶舌组合质疑草根喊麦者侵权,竟反被曝出抄袭、贼喊捉贼. 微博.
陈敏(2016) MC天佑:我能看见底层年轻人的呐喊. 陈敏.
战小虎(2012) 战小虎五项教学/另类/散磕/套词/说唱/MC现场教学. 土豆.
David Yandrin(2016) 网络 MC 和酒吧 MC 的区别和相同之处. 嘻哈之城.
BIYI(2016) Mic-shouting, Can We Talk About It? China Buzz Report. Elephant Room.
Nathan Jubb(2016) My Evening With China’s Live-Streaming Rich Kid. Sixth Tone.
Arcbering(2017) Hanmai, a Chinese rap-like performance, symbolizes a cultural interest in Rural China. Medium.
撰文|吴静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