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教育之窗】
从标准化到去标准化
——美国教育考试改革的新动向
作者：张建锋（甘肃政法大学国际交流学院院长）；刘红姣、黄姜燕（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
当代美国教育体系呈现新特点，去标准化考试改革与标准化考试制度的实施相伴相随。在美国，标准化考试一直是主流，美政府也不断通过法案文件强化标准化考试。但近年来，美国的学生、家长和教育工作者对此的不满日益增多，作为一种反抗，以纽约州和佛罗里达州为代表的各州“罢（退）考运动”“拒考运动”爆发，人们开始深入反思标准化考试的弊端与不足。作为对现状的回应，美政府试图在完善评估系统、使用真实性评价等新型评价方式方面进行改革。与此同时，各州立法者以实际行动来探索去标准化考试改革的可行性。
不断强化但弊端明显的标准化改革
自二战以来，美国为了维持在全球竞争中的领先地位，除了在经济领域加强国家宏观上的干预外，也强化了对教育领域的管控，期望以此来统一教育标准和提高教育质量。1983年，美国的“国家优异教育委员会”提交了十分具有影响力的《国家处在危险之中：教育改革势在必行》的调查报告，促使美国政府启动了数十年之久的“基于标准的教育改革”。改革为学生的学习设定了标准，提高了对学生学习成绩评价的重视程度，并强调了对教师以及学校的问责制度。
为了推动改革，美国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法案来强化标准化评价。这些政策法案包括：《2000年美国教育目标法》（简称“GEAA”），强调扩大和加强国家测试计划以及制定和实施国家成就标准；2001年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简称“NCLB”）要求各级学校进行年度考试以及对学校实行更严格的教育问责制度；2009年的《力争上游》（简称“RTTP”）继续强调提高学生成绩，制定可以让学生将来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工作表现出色以及能够在全球参与竞争的学术标准和评价标准；2010年的《州共同核心课程标准》（简称“CCSS”），要求全国学生在进入大学之前各年级的学习均接受相同的教育标准。这一系列规定的出台，核心目的是通过制定标准和广泛采用标准化测试来促进学业质量的提升。在这些法案法规的指导下，各州正在不断提高考试标准并强化对学生、教师和学校的标准化评价。
这些政策法案的颁布和实施给学生、家庭、教育工作者和学校带来了一定的压力。人们开始对标准化测试的有效性进行审视和反思。有些人认为，标准化测试存在以下弊端：（1）标准化分数并不能准确评估学生的学业表现，对预测学生学业成绩效果甚微，学业成绩主要与学生的成长环境、家庭经济背景之间存在联系，因此会对学生群体造成不良影响，而且这些考试缩小了课程范围，扼杀了创造力，降低了整体的教育质量。（2）经济地位高的家庭的学生在标准化测试中表现更好，表明标准化测试间接强化了社会不平等，将社会淘汰转嫁给了学术淘汰，对处于弱势经济地位的家庭不利，不利于社会稳定和长期发展。（3）标准化考试分数具有滞后性，不能帮助教师有效进行与学生的下一步合作，高强度的问责机制也不利于教师自身发展。（4）标准化评价规定学校的办学条件与联邦政府拨款挂钩，学校为获得更多拨款会规定学生参与标准化考试的比例，只教授与考试有关的内容，对学校的办学行为产生不利影响。
基于对标准化测试进行的反思，美国很多州都有学生选择退出标准化测试。“公平测试”（FairTest）是美国国家公平公开考试中心（TheNationalCenterforFairTestandOpenTesting）的简称。30多年来，该组织一直倡导取消入学考试要求。根据公平测试数据，2015年有超过67.5万名学生选择退出标准化测试，其中包括纽约的24万名学生以及新泽西州、科罗拉多州、华盛顿州、伊利诺伊州、加利福尼亚州、俄勒冈州、佛罗里达州和其他几个州的大量学生。同时，美联邦政府的《每个学生成功法案》（“EveryStudentSucceedsAct”，简称“ESSA”）强调用绩效评估的方式取代标准化测试。这一法案要求家长、教师、学生和其他改革积极分子组织起来，说服州和地方官员将这些要求转化为政策。在此背景下，去标准化考试改革运动在美国展开。
去标准化考试改革的三大举措
针对美国标准化考试制度的种种弊端，一些州和各级学校等开展了以去标准化为核心的考试改革，探索通过各种新的测试方式和评价方式来取代标准化测试。比如，就考察学生的学习状况及学校的办学行为，改革完善现行评估系统、探索真实性评价、建立新的学校评价系统等新型评价方式，以及州立法者通过实际行动来抵制标准化测试。
（一）改革完善评估系统
教育评估是根据已有教育目的，通过一定的方法和技术，在一个或多个价值观的指导下对各种各样的教育活动、教育过程和教育结果进行科学判断的过程。教育评估可能涉及针对老师、老师和学生之间的互动以及学生的学业的观察。在去标准化考试改革以前，标准化测试一直是美国主流的评估方式。根据《每个学生成功法案》的要求，各州需进行创新评估的试点计划，彻底改革评估系统。法案强调，要加强最简化标准化测试的州评估系统开发，减少州和政府对教育的微观控制。
新的州评估系统明确，教师居于教学的指导地位，但也尊重学生主体性。评估在很大程度上鼓励学生以自身兴趣为基础，用多种方式展示学习过程和学习结果。该系统强调，从基于课堂的表现出发对学生进行评价，而不是仅仅围绕标准化考试分数。基于课堂的表现主要包括在档案袋中收集的学生作业、学习记录，老师的课堂观察以及学生在校外完成的实习、小组项目作业等内容。学生对评估内容有很大的选择权，他们可以基于自身个性和特长选择书籍阅读、进行科学实验和社会调查等不同的方式来参与评估，强调真实的个性化学习。而教师主要是指导学生选择合适的评估内容以及进行课堂评估，教师的主要作用是发掘学生的兴趣，并帮助他们学会控制和调整自己的学习进度。
新的州评估系统原则主要包含以下五点。
（1）评估主要目的是加强学生的学习。评估系统主要是记录学生的进步，允许学生使用多种方法展示其学习过程和结果，并向学生提供有效反馈。
（2）评估内容着眼于学生的重要学习成果。学生的知识、技能、理解能力和思维习惯等得到有效评价，且包括回顾专业学习计划以及对目标的检查的反馈程序。
（3）评估系统以任务、项目、档案袋和学习记录为核心工具，专业协作是确保高质量评估的重要条件。
（4）使用评估时应该具有公平性和尽量避免文化敏感性。评估应立足于以学生为中心，在大学招生中，应由学生决定是否使用SAT、ACT等类似的测试结果作为录取依据，同时确保教师在文化上有能力识别并消除学生的个人或集体偏见。
（5）评估主要由从业者开发和控制，也就是课堂教育者——教师必须拥有确保高质量评估的主要权利和责任，一定要了解并使用有效的评估实践，同时社区也应参与制定评估，主要是父母参与制定评估计划，且评估系统尽可能分散，各州建立的评估应由本地评估组成，学校和系统评估应主要参考学生在课堂或学校的表现，尽量少使用州和地方政府规定的标准化测试。
（二）使用真实性评价等新型评价方式
为了有效避免标准化测试的弊端和促进评估系统的有效运行，美国政府也在探索更科学的评价方式。其中，在对学生评价方面，重视真实性；在对学校进行评价方面，强调新评价系统的建立。
真实性被认为是促进学生学习评价设计的一个关键特征。真实性评价旨在复刻工作场景中常见的任务和绩效标准，并对学生的学习、自主性、动机、自我调节和认知产生积极影响，强调教学、学习和评估必须形成一个整体，其目的不仅是传授学术知识，而且是将学生培养成拥有终身技能的人。学生必须在课堂上积极表现，以便建立起适用于现实世界的真实知识，教学和评估必须通过使用一切可使用的资源来寻找这种真实性。真实性评价不仅要关注学生实际获得的知识和技能，更重要的是考察学生对知识和技能的运用能力，多样化的评价手段及方法为学生提供了展示各种能力的机会，更有利于对学生的发展状况进行真实、全面的评价。其特点是强调学习各环节和要素的真实性和情境性，包括学习对象、学习过程、评价标准、评价方式、评价内容。真实性评价的价值在于能够全面、系统地还原一个原本的真实世界片段给学生，并让学生可以从更加宏观的视角来看待问题和对待学习，从而避免一开始就进入具体的学习细节之中，进而获得一些脱离实际的、无法回归本源的知识。这对于培养学生的创新能力以及促使他们学以致用、理论联系实际都很有裨益。
新的学校评价系统主要包含三部分：学校教学质量评估（SchoolQualityReview，简称SQR）程序、有限的标准化测试以及学生在校表现评价。学校质量评估是通过有限的州级测试进行交叉检查和验证的定期学校质量评估。评估结合定量数据和定性信息对学校实现全面评价，同时支持教育工作者的工作并强化其责任意识。有限的标准化测试强调应削减考试次数，只需每年在小学、初中和高中对学生进行一次全州范围的测试。学生在校表现评价重视课堂表现，是标准化测试的重要补充，展现的是学生在研究项目、口语演示、论文和解决问题方面的综合能力，对学习过程的重视有助于评价一个学生更高阶的思维技能和更深入的知识运用能力。
（三）通过州立法者实际行动
通过州立法者的实际行动可将去标准化考试改革进一步落到实处。根据公平测试的数据，州立法者应在以下方面有所作为：
（1）限制考试次数和降低考试权重。首先，将州规定的标准化考试数量减少到不超过联邦政府要求的次数。将州和地区考试的数量或用于测试的时间限制在学年的百分之一，同时限制地区考试。其次，禁止K-12大规模标准化测试，包括区域授权测试。最后，按照《每个学生成功法案》的要求，彻底改革州问责计划，主要包括将考试权重降低到学校排名的51%，使用多种指标确定需要帮助的学校，然后为其提供资源和帮助，从而加以改进。
（2）明确学生考试成绩的用途，禁止使用学生考试成绩来决定升学和毕业，禁止在评估教育工作者时使用学生考试成绩。
（3）切实保障退出标准化测试的学生和家长的权益。依据《每个学生成功法案》相关条款的授权，家长有权让子女不参加州和地区标准化测试。学校、教育工作者和家长不可区别对待拒绝考试的学生。法案要求，各区需为选择退出的学生提供可替代的教育环境，同时保护教师公开讨论考试及考试结果的权利。
（4）制定有关计划取代标准化测试。申请《每个学生成功法案》的“创新评估”计划，通过以教师为主导、以学校为基础的教育效益绩效评估取代标准化测试，建立新的国家课程体系。
（5）制定“测试真相”法案。通过法案公开测试项目，发布所有测试报告，公开包括人事费用、测试准备在内的测试费用，研究和调查在测试和测试准备上花费的时间，使用授权的联邦资金对州和地区测试进行全面审计和评估。
去标准化考试改革的初步成效
（一）评估系统逐步完善
经过评估改革，美国建立了以罗林斯福德小学、工作取样系统、大局学习、纽约绩效标准联盟、国际文凭以及学习记录在内的完整绩效评估系统。初步建立起从幼儿园到大学入学的整体评估系统，从而弱化在招生过程中对标准化考试成绩的依赖。
罗林斯福德小学是高质量教学、学习和评估的典范，其重视探究式教学方法，强调学习过程和结果同等重要，重视学生在具体学习过程中的自我建构，强调对学生协作精神、终身学习能力、批判性思维能力和问题解决能力等能力的培养与发展，着眼于学生自身综合素质的全面提高，而不仅是成为应付标准化测试的机器。
工作取样系统主要评估从幼儿园到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该系统具有七个领域或类别，每个领域或类别都有特定的性能指标，通过文件夹、发展清单和简短报告等方式总结小学生在学习和其他领域的进步，具有很强的信度、效度以及父母的接受度。
大局学习是一个主要由公立学校组成的网络，主要针对高中学校和学生，这些学校通过奖励绩效评估的方式进行评估。
纽约绩效标准联盟是38所公立高中的一个子系统，该联盟中的学生只需参加一次州毕业考试。联盟减少了考试次数，评估根植于基于项目的课程与教学。所有联盟学校都要求学生完成四项基于在校表现的评估，主要包括一篇分析文学论文、一篇社会研究论文、一项基于学生项目的科学实验以及基于现实世界应用的高阶数学问题。评估内容不再局限于考试成绩，而是重视学生的能力发展。
国际文凭是一个世界性的学校评估系统，主要以强有力的学术活动和深入的学习为学生进入大学做准备。系统主要通过形成性评估、地方性的中间项目评估对学生进行评价。
学习记录是一种类似作品集的工具，主要评估识字阅读和数学知识的掌握情况，记录学生在实现既定目标方面的进展，具体操作程序为家长和学生向评估系统提供证据，教师和学生进行重新评分，从而评估学生在过去一年的进步。这一从学前教育到高等教育的评估系统均强调学生的学习过程和真实表现，有意识减少了对标准化考试成绩的依赖。
（二）评价方式日益多元
以真实性评价为代表的评价方式和新的学校评价系统的革新在美国取得了相应的效果。首先是在中小学领域，标准化测试的地位受到冲击。以佛罗里达州、俄克拉荷马州、纽约州和北卡罗来纳州的各州开始扭转使用强制性等级晋升考试的趋势，也有州暂停使用学生考试来评价教师和学校，或者减轻了考试分数的权重，代之以课堂化、教师控制的学生化评估以及重视过程的形成性评价。其次，在大学入学中不再盲目注重ACT/SAT分数，代之以真实性评价和全面评价标准来考查和评价学生。至少有1400所美国四年制学院和大学2022年秋季入学将不需要ACT/SAT分数，取消ACT/SAT要求是促进学术卓越和录取公平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因为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放弃ACT/SAT分数要求的学校获得了更多的申请人、更合格的学术人才，因此大多数学校将这一政策至少再延长一年，而且依据全面评价标准，美国大学录取更加注重课外活动（学术、体育、服务类课外活动以及兴趣爱好等）以及学生个性和大学的匹配度等因素来评价学生，而不是单一考试分数。最后，在评价学校方面，重视设置更多指标对学校进行评估，削弱学校办学行为与学生标准化成绩之间的关系。
（三）推动有关措施付诸行动
当美国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对教育评价方式在政策方面进行部署的同时，最主要的是需立足于实际行动，在实践中把目标变为现实。通过州立法者的实际行动，取得了以下效果：
（1）考试次数及考试权重有所减少。最明显的是在过去几年里，要求参加语言艺术和数学高中毕业考试的州的数量迅速下降。
（2）考试成绩的重要性进一步降低。考试成绩不再作为美国学生升学和毕业的唯一依据和标准。
（3）教育工作者和家长更进一步从理性层面认识到标准化考试的危害，如高风险测试并不能改善教育成果，也不能准确评估学生，还会强化不公平性，因此选择退出标准化测试的家长和学生越来越多，对去标准化考试改革的支持度逐步上升。
（4）探索了新的绩效评估方式，试图削弱标准化考试在教育评价中的地位。
（5）定期发布测试报告，进一步明晰了各类考试费用及时间，并对考试过程和结果进行有效审查和评价。
（本文为甘肃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依法治国背景下法治人才培养质量研究”〔FX030〕研究成果）
《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31日1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