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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怎么刷粉丝软件 - 快手刷过粉丝会被屏蔽·

网络 2023-05-24 03:04

●悬在算法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落下。

2022年4月10日,中央网信办发文宣布将从即日起,开展“清朗·2022算法综合治理”专项行动。深入排查整改互联网企业平台算法安全问题,重点检查有较强舆论属性或社会动员能力的大型网站、平台、产品,督促企业利用算法加大正能量传播、处置违法和不良信息、整治算法滥用乱象等。行动的主要任务包括现场检查、算法备案、压实主体责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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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曾在《未来简史》中预言——

“人类将把工作和决策权交给机器和算法来完成,大部分人将沦为‘无用阶级’。只有少数精英才能真正享受到这些新技术的成果,用智能的设计完成进化、编辑自己的基因,最终与机器融为一体,统治全人类。”

这个预言至少暗含了两重意思:一是算法本身会成为新的独裁力量;二是它将与少数精英合谋,成为奴役大多数人的工具。

乍一看好像有点危言耸听或者过于遥远,但只要一想到你此刻阅读的每一个字符,手指滑动页面的速度,甚至视线在屏幕某一处停留的时长,都正在成算法窥视并入侵你的心绪,“帮助”你做出选择的养料时,难免不寒而栗。

仿佛一种安静、隐秘却又难以反驳的恐怖主义。理论上,算法机制可以优化选择,帮助我们更加快速精确地实现各种诉求,但事实上很多算法模型把人类的偏见和错误认知编入软件系统,并且正在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我们却对此却浑然不知。

我们花了两个月时间在济南、绍兴、武汉、赣州、合肥、广州、深圳等几座城市辗转,试图以负责信息分发的推荐算法为切口,深入那些曾经或此时此刻正身处算法暗网不同链条环节上的人们,最终串联起这样一副图景:

在由算法掌控的信息平台语境下,受众正在被日渐驯化并成为筹码,内容生产者则继而被这些筹码所具象成的“流量”绑架,双方不断循环扩散,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舆论螺旋,哪怕是身处系统之外的人也无法幸免。

作者|呜鱼乌烟

原创首发|人间故事工厂

几乎每一天,都有账号在消失。

李传帅经历过最多的一次,是500来个账号一次性阵亡。

2016年,26岁的他从首都回到李庙村,带领同村的农妇们一起搞了个自媒体工作室,平均每人运营三个账号,靠在今日头条、百家号等信息平台上发布内容赚钱。

因为熟悉“规则”,这一批号很快就积累了超过百万的粉丝,缔造爆款内容也宛若家常便饭,直到——一篇名为《实地探访山东新媒体村,农妇做自媒体收入破万》的报道突然将他们拖入了公众视野。

| 2018年8月27日刺猬公社第一次报道了新媒体村,传播量超过10万

当“乡村”“农妇”和“自媒体”“月入过万”两组来自迥异圈层的词汇被组合在一起时,争议与冲突也随之踏来。从“抄袭狗”、“圾生产者”、“农村人滚回去重地”的谩骂,到后台不断弹出的被举报和禁言提醒,等李传帅回过神来,几乎所有账号都先后折戟,禁言的禁言,限流的限流,再怎么操作也毫无起色。

在他闭门不出的那几个月,一千多公里外,21岁的绍兴姑娘周小楠背上行李去了南京。她在那里签了一份厚达五厘米却没来得及仔细翻阅的合同,接下来的短短一年,她将成为一名坐拥60万粉丝的吃播博主,代价则是每天对着摄像头吃下数以公斤计的食物以及每个月不到3000元的薪水。

有一次,她一次性吞下了4斤马苏里拉芝士,那一团口感像被嚼过的口香糖的东西在她胃里堵了整整三天,最后只能通过手术取出。从麻醉中醒来,她哭了一晚上,然后向公司提出辞职,公司根据合同收回了「大胃小楠」这个账号,并要求她赔偿100万元的违约金。

| 当地报纸对小楠的报道以及小楠在微博上发布的解约声明

过去几年,如李传帅、周小楠一般在信息流平台里迅速生长起来的内容生产者,正在切身经历一个被“推荐算法”驯化的过程。就扩大内容的传播力与影响力而言,创作者看起来似乎与平台利益相通,所以他们天生就会积极适应平台生态中层出不穷的热点和规则。

但事实上,他们所妥协低头或拼命信奉的这套逻辑是脆弱的。算法分发带来的把关权力让渡,使平台形成流量至上的价值观,却忽略了自身实际扮演的媒体角色以及需要承担的社会责任和导向作用。

由偏见和标签构筑起来的算法世界,与真实的世界存在着巨大差异。一旦壁垒被无意间打破,自媒体王国也好、60万粉丝的大V也好,都会一一崩塌——但对于操控着流量导向规则的平台来说,他们不过一个需要被修正的代码而已。

又或者,在算法自身不断吞噬、进化的架构里,已经完成原始积累使命的他们,随着预料之中的舆论监管风暴刮起,作为“原罪”的体现者,迟早会被抛下。

| 新媒体村李庙在失去流量之后又重归寂静

只是,平台去掉那些野蛮粗暴的表皮,摇身一变,成为带着“综合”、“多元”、“平稳”、以及“探索新世界”等诸多标签的参天大树,给予用户的,也从最初的“爽”,变成了“无法自拔的爽”,也就是不可抗拒,却又悄无声息地上瘾。

而那些被抛弃的内容生产者,他们世界的秩序,早已被扭曲与打乱,再难回到日常的轨道里。

他们以为掌握了规则

“那件事”过去四年后,再一次被媒体找上门,李传帅表现得既惊讶又谨慎。

三月初的华北平原,冬休尚未结束,阳光灿烂却毫无温度,泡桐光秃秃的枝桠向着天空伸展,大风刮过,带起一篷细碎的尘土,劈头盖脸地将人与车团团兜住。

李传帅那辆蓝色的宝马就停从乡道拐进李庙村的第一个路口,风尘仆仆,但在空旷的街道上依然显得醒目异常——几年前最热闹的时候,大批学徒和记者们来拜访他,都是以这辆车为路标。

在宝马对面下车,敲门——那样高大开阔的门在城市里实在少见。穿着蓝色棉袄的李传帅走出来,还是和此前报道里没有差别的平头、黑框眼镜,微胖,带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夹杂着北方饮食习惯里特有的大蒜味儿。

他领着我们穿过甬道,两边墙上的大字标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被卷入舆论风暴的那段时间,这句话一度是他的精神支柱。不过,精神支柱已经被太阳晒得有几分褪色。走进院子,水泥砌的方形池塘里养着锦鲤,葡萄架下摆一把破摇椅,藤蔓枯萎,再折回头——新工作室就安在正后方那栋两层的楼房里。

之前的老工作室在村子深处,门口巷道太窄,不方便停车,而且也容纳不下日渐扩张的员工。为了挑个交通方便的好位置,李传帅花六万块钱休整了路口的一块坑地,重新盖了工作室。

| 李庙村的入口处,李传帅的新工作室距离这里不到百米

但从建成起,这里就再没热闹过。

李传帅的办公室兼待客区在双层的玻璃门背后,墙上挂满了锦旗,抬头是“乡野小帅”——李传帅做直播带货后新注册的ID。

再往里,一个面积接近100平的大开间,三排办公桌齐整排列,却空无一人。李传帅介绍说,这会儿员工们应该都在大棚里做直播,半天剪视频、发货,半天做直播是她们固定的工作流程。

但即便是人员全部聚齐,也不过寥寥数人,那些办公桌只有靠近门边的几张放着东西,电脑的呼吸灯偶尔闪烁一下,显示出刚刚被使用过的样子,剩下几排无一例外都积着灰尘,角落里堆着的书,显然也久未被翻阅了,手轻轻拂过,就会带起一层青烟。

| 工作日的下午,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当初那块记录每个人绩效的黑板被留在老房子,“现在用不上了”,说着,李传帅拉开椅子坐下,开始煮茶。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在行程表里,接下来一整个星期他需要跑完7座城市进行考察。采访的过程中,也不断有镇上的领导,或者前来请教问题的后辈来打断。

比起之前,他变得沉默和审慎很多,对一些需要表态的问题都巧妙绕开,或干脆沉默以对,只有提到现在的生意时才愿意多讲几句。

2019年9月,闭门谢客了大半年后,李传帅决定转型做直播带货。他在县城通往李庙村的主干道便树了一块广告牌:

“招聘淘宝村播100名,年龄50岁以下女性;要求:认字即可;工资待遇:保底+提成,月收入2000-10000”

但几乎没人来应征。之前那批员工,一方面承受不住舆论压力,一方面嫌弃2000的起薪和当初的20000落差太大,陆陆续续都走光了。

好在还有之前合作过的一个政务系统里的熟人找上门来,拜托他帮忙卖卖县里一款滞销的农产品——多肉。这对于李传帅来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在以往,他谙熟内容传播的规则,一篇文章如何成为爆款,又有多少流量分成,这些都在掌握之中。但直播卖农产品,这完全是另外一套运营逻辑,并且直播的流量,大部分也掌握在算法推荐平台上。

不过,他没太多可选择的。李传帅接了单后,反响意外不错,于是他又投入50万在工作室对面盖了大棚,专门培育多肉,直播也多在大棚里进行,那里采光好。

| 李传帅的多肉大棚

我们进去的时候,两个年轻女孩正在做准备工作,其中娇小点的那个看起来很沉静,对我们的到来毫无反应,闲聊时也一言不发。但当直播间的镜头对准她时,她立马开始滔滔不绝,抽奖、热场、介绍产品、打福袋、压价……语速快得让人几乎反应不过来。

“……我们这是一个针对C端的闭环打法,将流量从公域导向私域,从直播间导向企业微信,每个员工都是一个独立的IP……”,李传帅用了很多专业名词来描述现在做的事,但理解起来却不难:

跟微商是一个逻辑。

他的态度发生过一次彻底的转变。2018年他的自媒体王国还如火如荼时,也恰好是微商盛行的那几年,李传帅对来拜访的记者说:“微商总是靠熟人赚钱,持续性不高,熟人渠道始终会乏力。自媒体是一个比熟人更为宽广和持续的推广渠道。”

但现在,他不再信任那些所谓的算法推荐平台,“过去我们,或者不只是我们,也包括所有内容生产者。都在钻研平台的规则,算法的传播机制,自以为掌握了流量密码。但其实,真正掌握命脉的是平台。”

“只要有必要,他们就会一刀砍,无论对与错。这种权力太可怕了。”

李传帅心有余悸。

但卖这些农产品两年半,不加入算法推荐平台的带货体系,他投进去的钱至今还没能回本。在此之前,他打造的“自媒体村”生意,光景好的时候,一个月就能进账100万。

一把潘多拉的钥匙

在此前的一些简要过往里,李传帅出生在90年,8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因难以接受而离家出走,李传帅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了少年岁月。初中辍学后因为年龄太小而不得不留在村子里做了三年农活。

和村子里其他迫不及待长大的孩子一样,16岁的李传帅离家开始北漂,一边做保安,一边学习编程和电脑维修,最后成功攒下钱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店。直到26岁,奶奶病情严重,他重新回到了李庙村。

| 非农忙时的李庙村,几乎见不到青壮年劳动力

推动他回到故乡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也是这一年,他产出了自己第一篇阅读量超过百万的文章,并于九月份拿到了今日头条给的2000块钱分红。

那是2015年,在北京做电脑生意的李传帅,时常会想家。他使用的手机上有安装今日头条,今日头条会按照他性格喜好与所在地,给他推荐相关的内容。他便经常在上面发布一些评论和转述家乡的时事热点。所谓转述,即将已有的新闻内容经过调整加工,再发表一些评论。那时,平台上对版权的规范并不重视,上面的内容大多都是这样的生产模式,数据很好,李传帅并没有意识到其间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很快今日头条便向他发送了入驻邀请,成为平台作者。

他开始按照之前生产文章的方法,推出一系列文章。其中有一篇是关于国外如何运输珍稀动物的,他敏锐地意识到流量会对这一题材感兴趣,于是经过一系列编辑,他将新文章发布了出来。果然,阅读量迅速突破了100万,并且越滚越高,最终达到了1100万。

在他的世界里,这是梦想开花般的味道。

在那一年,今日头条举办了第一届头条号创作者大会,张一鸣在会上说,要让1000个头条号每月至少获得10000元的固定收入。自此,算法内容平台在UCG内容上的烧钱大战打响,真金白银推动内容创作,再用流量引导生态发展,奠定了以头条为首的算法内容平台从门户网站中杀出重围的内容基石。

但建立在算法推荐模型上的内容平台,对内容储备的需求要远比门户高得多。以今日头条为例,2015年前后,其Slogan还是“你关心的才是头条”,要想达到这个效果,平台必须能够大量且密集的为用户提供喜欢的信息。与此同时,UC大鱼号、百度百家等也加入烧钱争夺内容的战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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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为平台抓住用户方面,优势明显,但对于留住用户的负担,却是加倍的。

算法内容平台,直观而言,是通过数据推断,摘取最吸引人的部分,减轻读者的认知负担,推荐给相应的用户。这种高度强调效率的模式,决定了内容都是经过高度简化,只取最极致部分,精准极端地刺激人性里的兴奋感。因此,同样的内容储备量,在社交门户可能足够消耗1个月的时间,但在头条上几分钟就能快速浏览完毕,这个时候如果用户仍然进行高频刷新,平台就会陷入没有新内容可以提供的窘境。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头条们也在不断地加大内容扶持力度。等到第二年头条再办创作者大会,总补贴金额已经涨到了10个亿。同年年底,阿里文娱着力扶持以UC浏览器为主要出口的大鱼号,宣布投入10亿元内容基金。当时,李传帅兴奋地预判:“自媒体的春天来了。”

春天也确实曾经来临过。

几乎是同一时间,还在上高中的周小楠接触到了“吃播”,饭量大、进食的时候由衷愉悦的她迅速喜欢上这些内容,并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试着拍拍看。刚开始时只是每次吃饭的时候顺便架起手机打开直播,因为内容“接地气”,很快就积累了第一波粉丝。

等到2016年,算法风靡于图文、新闻、视频、直播等平台。“大胃王”类型的吃播突然爆火,周小楠没多思索就也加入其中,用油条、大饼、包子这些廉价的食物作为素材拍了几期。那会儿她还住在六人宿舍,整个空间只有一张长写字桌,腾不出地方的时候,她就直接坐在店里拍。

在同样加入算法大军的虎牙与斗鱼,周小楠的视频播放量很快过万,粉丝的数量不断上涨,等快毕业时,各个平台的粉丝总数已经接近10万。

周小楠还在探索阶段,李传帅则将附近的留守妇女们召集起来,成立了一个自媒体工作室。

她们大多是一些刚刚生下孩子的年轻母亲,为了照顾孩子而被迫留在乡下;还有一小部分是年纪极轻的女孩,家人不放她们独自外出务工。李传帅给了她们土地和孩子以外的其他可能性。又或者说,算法推荐平台俘获了低成本的他们。

由于员工普遍的学历都不高,所以经过三个月的培训之后,每天上班前,李传帅还会要求她们读半个小时的书,再抄写半个小时的标题。

| 李传帅为员工们准备的书

标题是爆款的关键,时至今日,如何取一个好标题依然被李传帅视作独门绝技:

“标题应该再长一点,三段式最符合人的阅读习惯,比如写富士康的话,标题里最好讲一讲当年的跳楼往事,读者肯定会关心。”

内容反而其次。前员工的一篇名为《家里喜得千金,外公不远千里来祝贺,送的礼物让人佩服》的文章,正文部分只有一张图片和一首小诗,但一夜就拿了二十多万的阅读;另一篇爆款《农村花二十万的四合院,宽敞明亮,胜过楼房》,内容主体也就是几张村里四合院的照片。

这时候,算法平台对内容的要求,并不是深度、好看或者高质量、有意义。甚至不要求文本的完成度。平台需要的,是可以快速产出大量的、低认知负担的、刺激读者感受的内容。专业从事内容生产的群体,每周2~3篇已经是较为高效的状态了。但按照李传帅这些员工的操作,每人一天就可以产出3篇,50个员工一周无休,产出的内容数量就达1050篇。

算法平台需要他们,算法平台也找到了他们。

李传帅觉得他的读者大多是和曾经的自己一样,被迫离开了故乡和土地,却对来处怀有无限留恋的人。而平台缜密的算法会帮助他们将内容精准地送到了目标受众的手机屏幕里,他们要做的则是让标题尽可能的“有悬念”,内容尽可能“简单直白”。

除了言传身教的技巧,李传帅还按照平台的规则研发出了一套“原创文章检测”系统,用来检测文章是否违反国家政策、或有敏感内容,比如骂人的、暴力的、邪教等。

创作完之后,打开软件,将文章复制进去,点击检测。先检错别字、再检测文章审核内容、再检测敏感词。有问题的地方会直接飘红,作者再根据标记进行修改即可。

同时,将其他爆款文章贴入其中,系统也可以生成一份高频出现的“爆款词汇”,借此就可以得知不同平台更青睐哪种类型的文章。

| 矗立在农田里的高压电力塔和信号基站为附近的村庄带来了“外面的世界”

这种爆款之间的借鉴与模仿几乎是所有自媒体创作者最基本的内容生产方式。周小楠清晰地记得,她第一条爆款就是在模仿另一位吃播博主吃下100个阿婆五香蛋之后。

当时的南京正是八月,周小楠坐在马路边上,一口一口将100个鸡蛋全部吞了下去。气温滚烫,再加上蛋白被香料渗透后异常咸口,她必须不停地喝水才能维持进食。最后,水和鸡蛋碎在胃里堆积膨胀,一度快顶到喉咙口。但周小楠还是在两个小时之内将它们全部吃完了,否则视频时间过长负责剪辑的同事一定会责怪她。

对于流量密码,她说得更直白:“就是要有噱头”,从第一条视频起,公司给她策划的选题标准就是数量尽可能多,食材尽可能夸张:“这样才有可能出去”。

扎中人的兴奋感,不外乎反差、猎奇、宣泄、复仇快感、血腥暴力、情色擦边球等,与此同时,算法对内容做的提炼与减法,让读者不需要耐心,快速就可以获得。这些内容,对于价值观、文本质量,甚至是情节的完成度等都不再要求。

因此,围绕算法平台对内容的核心需求,内容提供者不断以出格与突破底线的方式,寻求极致,呈现出一篇篇的流量爆文。

对于这些选题,小楠通常没有决策权,公司只会在拍摄前告知她一声。她从小在江浙长大,饮食习惯里几乎不沾辣,但她常常被要求一个人吃掉一整份火锅,而且是重辣的那种:因为越红呈现在画面上就会越好看。有好几次,她吃到了严重拉肚子,半夜从马桶上站起来时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但也只能自己倒点热水喝了继续入睡:“第二天还有好几家要拍呢。”

| 小楠曾经挑战过一次性吃下九斤团子

原始的猎奇的确给小楠带来了流量。比如那一百个蛋之后,“大胃小楠”就涨了几万粉,广告价格也从两三千涨到了七八千——但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根据协议,粉丝数没超过50万时,她的工资就只有3000元的底薪。

另一次暴涨是在吃了20只鸽子和6大锅鸽子饭之后,吃之前,小楠称了一下体重:92斤;吃完再上秤:106斤。这条视频的点赞量突破了500万。

数据同样给了李传帅的“方法论”以正面回馈,很长一段时间,爆款在工作室几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最高的时候一条爆款就能在平台获得近万元的补贴,李传帅会在这笔钱里抽出一到两成分给作者。几乎每个作者的月薪都能达到7000元以上,最高者甚至接近20000元。

到了发工资的日子,几十扎百元大钞在桌子上依次排开,场面格外壮观。分完钱大家再带上孩子,坐着李传帅从县城叫来的小轿车车队一起去聚餐,

工作室刚成立的时候,村民并不理解他在做什么,甚至觉得一群人一天到晚什么活也不干只盯着电脑,却还能赚到不少钱的样子像极了传销。到后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前来拜访,求一份工作,或者请教制造爆款的方法。

李传帅便又开了一个新媒体培训班,6800元一期,头三期来报名的人期期爆满,有段时间,连商河的出租车司机都会讲几句“二八定律”和“裂变营销”。也有人跟他买那套原创文章监测系统,价格是10000元,还可以根据不同需求进行一些简单的定制。

在李传帅的带领,以及一轮又一轮的三农政策红利下,整个商河甚至周边村庄都刮起了一阵“自媒体风”。大家彼此之间分享内容,吸取流量,目的都是快速变现以积累财富,实现个体乃至群体的人生境遇跨越发展。

|过去留守在李庙村的妇女,除了土地没有其他出路,村里唯一的餐馆疫情之后也倒闭了

那时的李传帅也同样雄心勃勃,他制定了一个“千乡百万计划”,即在2020年前,把自己的成功经验复制到全国1000个乡村,为农村创造10个亿的收入。

按照李传帅的这种模式,不断复制出去,逻辑上看还真能达到。不断翻滚的流量,让他误以为他与今日头条这种一拍即合,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他并不会知道,那时候的今日头条,也没有非谁不可,并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

那一年,中国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26490,相比于60年前只增长了8.9%。

抛下

“千乡百万计划”在2018年8月29日被紧急叫停。纸面理由是:没有资格认证。

但彼时的李传帅已经无暇他顾,那个八月,他被另一篇十万+的“爆款”击倒了。

在那篇文章里,他初中辍学,带着一群留守的农妇通过做号、流水线生产内容实现了月平均收入7594元,比当时上海的月平均均工资还多462元。

文章传开后,恶意扑面而来。有人在评论区质疑他身为农民为什么不愿意踏实劳作,是不是想走捷径;有人甚至没有看过他们的文章,便咬定他们低俗、洗稿和造谣;还有人平静地表示了对这种内容创作方式的不信任和恐惧。

每一条都收获了密集的点赞。

李传帅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连发了两条长评,又更新了五条朋友圈,他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农民除了“滚回去种地”以外就不被允许有其他出路吗?文凭不高就不配写作不配发声吗?

| 李传帅在那篇爆款底下回复质疑

过去他总是对访客来者不拒,谁来都愿意聊几句,这回,他直接给员工放了假,自己也闭门躲出去,但谩骂还是不停歇地顺着网络席卷。因为在一则报道里露出过二维码,不停有人由此找上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开骂,“山东新媒体村”也成了“农村新一个洗稿基地”。

因为不堪压力,工作室的几个女孩选择了辞职,再之后,因为限流而导致的收入断崖式下滑,剩下的人也陆陆续续走光了。

但也有人千里迢迢找上门来。河北易县的牛小乐是其中之一。他在外面打了四年的工,最终还是决定回到“山沟沟里”。他告诉李传帅他母亲在家附近的工厂做代工,每天清早起来,工作十二个小时才能有二十多块的工钱。他想找个活儿让她不那么累。看到李传帅的报道后,他等了一阵,还是决定来拜师看看。

但他没能见到李传帅,那时,他的培训班已经关停,多个账号因为收到大量举报而被禁言,或者干脆封号,通过后台申诉回来,数据也从此一蹶不振。

要到很久之后,李传帅才隐约意识到:舆论只是一个导火索,真实的情况或许是——平台已经不再需要他们这样的生产者。

也是2018年,头条宣布将Slogan从“你关心的才是头条”改为“信息创造价值”,过去主推的算法技术被隐藏于水面之下。创作者大会也改名为了“生机大会”,新任CEO陈林在会上说,当下今日头条上的创作者相比三年前已经增长了100倍,原创文章也达到了16467万篇文章,总字数1599 亿个。

| 2018年今日头条生机大会

有媒体将所有字符都统一成四号字后换算了一下,发现它们连起来可绕地球20圈,比香飘飘奶茶还热闹。

那场大会上,头条不再强调现金补贴、流量扶持,而是宣布接下来的目标将是“垂直领域的优质创作者”。

简单来理解,就是头条们已经完成了对内容和用户的原始积累,现在它们要洗净“泥沙”上岸了。

周小楠树立的“大胃王”人设也被视作了泥沙之一。2014年后,“吃播”开始从日韩流入中国,诸如“密子君”等一批全职大胃王吃播随之涌现,行业也迅速发展起来。

这笔钱实在好赚,吃的时候可以通过直播直接收到粉丝打赏,积累起来人气后又能通过推广和探店等手段获取广告费,如果还能树立起“多吃不胖”的人设的话,就可以通过兜售减肥产品再收割一波。

但同时,随着赛道火热,为了吸引流量,与吃播博主们关联的标签越来越夸张起来:三轮车后斗泡面、生吃大章鱼……整个吃播圈,尤其是大胃王收到的恶评逐渐增多。几乎各大平台的所有头部博主都被粉丝们怀疑过涉嫌“造假”“催吐”。

2020年8月,也就是小楠离开南京的几个月后,主旋律开始批判大胃王“浪费粮食”,风声落定。

一位曾在山坡上烤一整只骆驼,两头牛和35只羊的博主一夜间删除了所有视频,销声匿迹。另一位“大胃”网红一改以往视频中各式菜肴铺满整桌的风格,而是邀请众多同事一同进餐,并反复嘱托“一定要吃干净”。有粉丝近4000万的吃播博主,主页的视频从几百变成几十,几天后又减少到个位数。更多博主不知何时已悄悄将自己账号名称中的“大胃王”“吃播”等字样删除。

|2021年底的《反食品浪费工作方案》直接禁止了“大胃王”类视频

无论是头条、抖音、虎牙、斗鱼,在这些必然会到来的监管风暴到来之前,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吃播被禁,更多专业编剧参与的3分钟短视频爽剧,轻易就能弥补吃播留下的空缺。

与此同时,平台的技术也开始变得更多元和系统。直播出现了连麦与PK,庞大的流量开始结合电商与销售,这还能换个说法,叫“助推实业”。所有这些,都在告诉人们,一个更好级别的算法系统正在形成。而原有的内容提供者,在毫无征兆的剧变到来以后,仓皇应对。

小楠原来的账号更名成了“张美丽少吃点”,由另外一个漂亮女孩拍摄探店类的内容。

外貌平凡的小楠不再具有优势。她重新注册了几个账号,也拍摄探店之类的内容,收入勉强能维持开支,“不至于打饥荒但也没有盈余”,数据不好的时候,她会焦虑得整晚都无法入眠。

和曾经工作室的漫长纠纷也还在继续。她回到绍兴之后,工作室给她寄来律师函:

“回顾近一年的合作历程,你方从一个零基础、零经验的大学毕业生,成长为一个在视频推广领域小有名气的达人,粉丝数量由零增加到65.5万,作品163个,目前已具备巨大的商业价值及增长潜力。在这个过程中,本工作室专门为你成立了包括运营和剪辑在内的团队,投入近30万元在你方的宣传推广之中。”

双方你来我往,争执的细节包括工作室到底为她投入了多少钱,她到底吃了多少钱的东西等,但对于小楠的健康问题,工作室没有提及。后来小楠告诉我们,在离开南京之后,她被检查出了严重的胃溃疡,喝了一整年的中药才有所好转。

快手一次性赞完作品会限流吗_耳朵痒掏完之后流黄水_股票流通和售限有什么关系

之前的采访里,有人好奇如果不做吃播,像周小楠这样平凡的女孩子还有没有别的机会。其实,大学时她学的是空乘专业,也是她从小的梦想,在去往南京之前,她已经收到了一份国航地勤工作的面试邀约。睡不着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

“如果当初去面试了的话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呢?”

李传帅看起来对当年“那件事”已经平静下来,只有追问他才会嘀咕几句:“我们付出的努力比别人多10倍,却说抛下就被抛下了。”

这使得李传帅对算法平台产生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般的反应,他做的多肉等农产品直播,始终不敢再把重心放在抖音一类的算法平台,而是将粉丝和消费者全部倒流到企业微信。如今,他的员工里表现好的一天通过直播能成交二三十单生意,不好的一两单也有可能,距离收回花费在人力和搭建大棚上的一百来万成本还有一定距离。

| 李传帅店里一些小额的多肉订单

但在抖音、快手等平台,他当年提出的“直播+电商”模式已经成为上面的博主变现的主要渠道,去年夏天抖音发布了首份三农数据报告,里头提到,那些像他一样返乡通过自媒体创业的年轻人,最高的账号年流水已经已经超过了500万。尤其是李传帅所在的山东,作为农业大省,拥有最多的三农创作者,数量排名前十的县(区)里有三个都位于山东。

但李传帅依然固执的守着他的“私域流量”。他一边讲现在工作室的运营模式一边抄着手带我们在李庙村闲晃。

脚下的水泥路是北方常见的横平竖直,但几乎见不到人影,像格子间一样方正的四合院也静默无声,鸟儿倒是来去得勤,仿佛这里是一处被人类抛弃已久的基地。

包围这村庄的广袤田地里只有小麦收割过后枯黄的根茎,几个铁丝网圈成的简陋粮仓里囤着去年秋天收上来的玉米——商河是济南的粮仓,一年两熟,小麦和玉米轮耕——再经过一整个冬日的储藏与晾晒,每公斤能卖到2.4元左右。

| 李庙村里大片空旷的田野

他在一处田埂边站定,将一亩地的范围指给我们看:

“从这边一直到那边,那么大一块地,一家人辛辛苦苦伺候一年,能赚500到1000块钱。”

“她们原本不应该只能有这样的选择。”

他们做了一场梦,因为一阵叫自媒体的风。

和那个长相酷似靳东的“男朋友”分手以后,62岁的黄阿姨,悄然地进入了高墙里面的生活,那是她这十几年来想要挣脱的世界。

一开始,她担心自己需要面对周边人的嘲笑与指责,需要蜷曲在屋子里一年半载,甚至是得换个城市,才能让生活回到原有的轨道。毕竟她曾登上过江西卫视的黄金时段节目,曾被《人物》杂志报道,也曾上了上亿阅读人次的微博热搜。

后来发现,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在江西南部的定南县的东部,这个装修材料店与废弃房子交错的地带,无论是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还是沿街有限的几家商铺,几乎都没有人知道她,知道她的三俩邻居,也并不知道发生过那样荒唐与震惊世人的事。

|黄阿姨生活的世界

那条在互联网上曾疯狂传播,一度导致大批短视频账号被封禁的消息,仿佛被一道透明的高墙隔绝在他们的生活经验之外。

定南县紧挨着广东,自身并没什么产业,年轻人们大多前往广州、东莞或是深圳。街道上,即便是周末,也只会看到老人和坐在童车里的小朋友。与此同时,这个县城总在强调自己和经济发达地区之间的关系,城东的一条主干道,命名为广州大道,在定南县的高铁站,硕大的五个字给了它定义——“深圳北五环”。

这些都在表明,这是一个典型的空心化的小城市。同时,这又是城镇化以后,出现空心化的城市。

在黄阿姨居住的片区,大多人都是从定南县的农村搬迁而来,附近邻居并不热络,更不会有长期而稳定的社交关系,亲戚四散而住,来往的也不多。这些年过半百的中老年人,生活在一个叫做县城的孤岛,等着青壮子女从南边归来。

等来的,还有算法对他们的围猎。

十八线城市的“异类”女人

一开始,她就掉进了旋涡里去,甚至连一丝铺垫与犹豫都没有。

陷入这场“爱情”之前,她只是赣南这座小县城里最为常见的那类妇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削、梳着齐刘海、喜欢穿深色衣服。戴上口罩,是扎进人堆里就可以隐身。

她有家庭。和丈夫已经结婚四十多年,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已经有了孩子。如果没有这场“网恋”的出现,她会过着像大多数中老年妇女一样平淡如水的生活。

那时的黄阿姨,刚刚换了智能手机,下载并注册了抖音。

在中老年人的智能手机世界里,抖音这类短视频软件布满每个角落——应用市场的排行榜,下载任意软件时的捆绑,又或者手机出厂时已经预装了。那时候以抖音与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平台,正在战略性抢占“下沉市场”。

什么叫“下沉市场”?赣州定南就是下沉市场。

|定南街头

2019年,是短视频平台的MAU(月活跃用户数)触顶之年。也在那一年的第三季度,抖音与快手的MAU合计达到了6.8亿。结合当时移动互联网红利在一二线城市不断衰退的现状,这个数据预示着,抖音和快手在一二线城市能渗透的用户不多了。

2019年8月24日,抖音在上海举办创作者大会。会上抖音总裁张楠发表演讲时表示,短视频的发展超乎想象,预计到2020年,短视频行业的日活跃用户总数将达到10亿。

这从另一层面宣告了短视频增量流量争夺的继续,但争夺的阵地,已经由一二线大城市转移到了以三四五线城市为主体的“下沉市场”。

在那一年的8月,抖音与快手都推出了更加适应三四五线城市用户的产品版本,快手率先推出极速版,抖音则在8月末也推出了极速版并在各个应用市场渠道大力推广。从产品体验来看,无论是页面的设计还是内容,抖音极速版、快手极速版与原产品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改变是着重突出了“看视频领红包”这个功能。

三四五线城市的用户,属于价格敏感型,此前其他App要在这些区域推广时,都会加入网赚红包功能。

对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农妇来说,抖音是一款很不错的消遣软件。除了有可以累积领取的红包,点开就有自动推送,手指划拉几下,总能翻到感兴趣的内容。无论是当下热播电视剧的片段,还是同龄用户的原创内容,都能精准地出现在她的主页上。

当然,只是给红包,并不足够,还得看平台上能提供的内容,把用户留在上边。通过用户数据,算法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出下沉市场的人群需要什么样的内容。

在当时的一份报告里,清晰地写着在下沉市场,30+熟龄用户明显更多,与此同时,还有数据告诉人们,三四五线城市,61%的短视频平台用户,都是60岁以上人群。而这些人群,关注更多的,是明星、美食、影视娱乐等类别的内容。

明星、影视娱乐,是三四五线城市的流量密码。密码,也打开了定南这座寂静的县城。

在抖音这款几乎占领了大部分中老年人智能手机的短视频应用中,黄阿姨刷到了一个顶着演员靳东头像和ID的帐号。那时的靳东,已经出演了《伪装者》《我的前半生》等热播电视剧,成为万千阿姨们心目中的偶像。

|假“靳东”在邀请用户一起合拍

只要在偶像相关的页面停留更久一点,抖音就会给她推荐更多与之相关标签的内容。内容大多是靳东周边的八卦,除了他主演的影视剧的混剪,还有参与各种活动里真实可感的画面。无一例外,这些短视频都会挑一两句恭维的话,对靳东作一个提炼总结式。

比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靳东:路要自己一步步走,苦要自己一口口吃,这样的男神,你喜欢吗?”因为,这些生产内容的人知道,阿姨们喜欢这一套,只要点进去,就会被包围。心里产生浓浓的爱意和自我感动,沉浸其中。

但这些还不够,根据极光数据公布的最新数据,2021年抖音用户日均总使用时长为441.6亿分钟,按照抖音日活6亿用户来算,平均每位用户的单日使用时长约73.6分钟。一个短视频两分钟,加上有30%被划走的,每天就得50多个短视频,

要让阿姨们沉浸其中,要给他们极致的、心动的吸引,要留住她们,那就需要更多的内容填充上来。这时候,短视频平台强调的是供应量,周边直播、商品互动,以及更多的与之相关的内容,无论真假,短视频平台们要的是可以维持高速转动的内容链条,以捕获黄阿姨们的心。

|即使是假帐号,依然可以让许多阿姨们心动

抓住黄阿姨的,是一个极其粗糙的帐号。

即使披着疑似靳东的外表,依然质量低劣:视频中,号称是靳东的脸带着厚厚的滤镜,磨皮到已经轻微变形;一张嘴,甚至带着些蹩脚的河南口音。小视频的内容也非常简单:无非是说着一些土味情话。并恳求观看者积极互动。

这个乍一看就非常容易识别出来的高仿帐号,依然让黄阿姨体会到了久违的爱情的滋味。她不懂得短视频的制作模式,也不知道这条视频可能会随机出现在每一个看过靳东的短视频的人面前,填充了整个屏幕的画面。沉浸式的互动,让她以为“靳东”说的每一句情话都是只给她的。后来心理咨询师试图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骗局时,黄阿姨好奇地反问:

“你说靳东是骗我的,那你看他为什么会跟我说话?”

|黄阿姨始终不愿意相信“靳东”是假的

黄阿姨生活在一个孤岛里,周边没有什么朋友亲戚,陌生的新邻居们如潮水般从农村搬进来,再留下老人和小孩。老人们经历了大半生,并不喜欢开辟新的社会关系,他们沉默着推着婴儿车生活在这里。她的丈夫也不怎么跟她说话,靳东竟然和她说话了。这种巨大的冲撞,反而让她获得的真实感更坚不可摧。

除了在抖音上网恋,黄阿姨的生活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头。她住在街边一片相对老旧的居民楼的二楼,阳台上安了防盗窗。从窗子里看出去,天空也被分割成网眼状。树影从外映照进房间里,楼下是一条宽敞崭新的六车道大马路,却几乎没有什么车来,寂静极了。

楼下新开的保险公司和售楼中心都没什么客流,前台服务员都刷着手机打发早春里被延长的白天。路边的树荫下,只有和黄阿姨年纪差不多老人们推着婴儿车,带着话还说不全的小孙子晒太阳。对面的超市也少有人光顾,门口的长椅上,四个老人一坐就能坐半天。

黄阿姨的家在处于江西南部边陲的定南县城,从定南南站出来,可以看到一个硕大的广告牌上写着几个大字:“深圳北五环”。但它呈现出来的,却是和深圳截然不同的气质和景象——全县只有22.24万人口。两个小时就能走完的县城主街里,能看见的几乎都是老年人和抱着小孩的妇女,没有出租车,公交线路也只有四条,市场上成年人拳头大的赣南脐橙,一元钱可以买到一斤。

但它的马路宽敞平坦,绿化带修剪得齐整秀丽,路面不时闪过新落成的高档小区——照例是没有人的,空洞的窗口看起来像一双双寂寞已久的眼;高铁站的大理石地板明亮得可以倒映出清晰的人影和玻璃幕墙外的蓝天;高速收费站旁的“客家风情区”,白墙灰瓦簇新得有几分刺眼。

这一切都给人感觉这是一座曾经被精心规划并赋予美好期待的城市,但现在,它又被放弃了。

旅游业,作为近年来定南的“战略性支柱产业”,并没有像规划中一样成为这座县城的经济引擎。

|高铁站外,欢迎来到“深圳北五环”

一份由定南县文广新旅局印发的文件《定南县文广新旅局2021年旅游产业发展工作总结》讲出了当前这个县城发展旅游业遇到的问题:

众多的在谈项目至今仍未落地。如礼亨水库保护与开发、莲塘古城保护与开发等项目,均接待了多批次意向投资商,却始终没有获得足够的投资。已落地的酒文化旅游特色小镇项目因主业融资存在困难,也尚未正式开工建设。

政府的目标是建设成为“全域旅游示范县”,可是在携程、大众点评等平台搜索定南的旅游景点,唯一弹出来的神仙寺也只有两条游客评论。

作为“深圳北五环”的定南县城,人口也在不断流失。

在县城里生活了几天,除了上下学的孩子和年轻的妈妈,这里几乎看不见太多年轻人。在我们接触到的多个家庭里,无一例外,他们家里的青壮人口基本都在广东工作,一年偶尔回来。“就是想回来,也没工作啊。”

数据显示定南县共有幼儿园75所、义务教育阶段的小学和初中共计37所,可是县城里的高中,就只剩下两所了。随处可见的旅游度假开发建筑,都处于废弃停建状态。

|县城里动荡的度假项目

在新闻里搜索定南,第一条是莆田系兼并了定南县的人民医院,第二条就是黄阿姨的故事。

在这座县城,一切仿佛都在向下滑落,滑进深深地停滞与寂寥里。

而抖音上那位“靳东”带来的感觉是新鲜热烈的。

屏幕里的那个人,给了黄阿姨足够的体贴与温柔。她对记者回忆起“靳东”带给她的温暖感受:“我的好,我的美,我的人,我的心,我的善,全部被他唱出去了。”

黄阿姨没有意识到,她所感受到的全部爱意,其实都是被精心设计好的局。

“天气变凉,姐姐注意身体。”

“姐姐,我知道你很不容易,让我来照顾你吧。”

黄阿姨沦陷了。她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了爱情。

|在此之前抖音上的“靳东”有很多

类似账号的评论区里,像黄阿姨这样的爱慕者并不少。这些看似诚挚实则空洞的话语,依然俘获了不少老年人的心。

“网恋”之后,黄阿姨们纷纷成了异类。

黄阿姨的丈夫彭忠明抱怨她的变化:“差不多半年多,她就玩那个抖音,玩手机。饭都不吃,吃一点点,人都瘦起来了。”

黄阿姨的痴狂连儿子都看不下去:“(她)谁也不刷,就刷他(假靳东)的。而且还进行所谓的合拍,晚上基本要玩到2点钟左右才会睡觉。然后早上5、6点钟醒来了,又继续玩。”

像这样的异类,随着短视频平台的不断渗透,在幅员辽阔的中国,尤其是三四线城市,不在少数。

“中老年饭圈”

这些在短视频里寻求情感安慰的中老年人,在大数据的精准抓取和推送下,早已成为算法的“猎物”。

从他们第一次点进软件进行浏览,算法就在对她们的内容使用偏好进行分析。每一次刷新页面,反馈出来的数据就能帮助他们后续刷到更心仪的内容。

而屏幕外的人,根本无法意识到这一切。

黄阿姨从来没有发现,她的爱情,也许是一场精心计算过后的饲养。

|这件事登上央视新闻

她的婚姻属于中国典型的包办婚姻。

谈起自己的感情往事,关键词只有“相亲”和“结婚”。婚后生活也像大部分的中年夫妇一样琐碎、平淡,看不见浪漫的部分。黄阿姨说自己的感情生活中几乎没有恋爱,也从来没有办过婚礼。

结婚四十多年了,彭忠明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次“爱”字,更从未夸过她“很美”。作为妻子和女人的她,从丈夫身上,几乎从未得到过赞许和欣赏。在日常的起居饮食中,对方的关心也很少。黄阿姨形容自己和丈夫的关系:“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在无数次的博弈、争吵之后,生活只剩鸡毛蒜皮。

甚至在黄阿姨爱上“靳东”之后,丈夫说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你以为你是美女吗?” “你都六十多了,人家会看上你?”

|丈夫当着记者面表示质疑

在探访的镜头里,又一次争执之后,黄阿姨把手里的水果朝着丈夫的方向狠狠地扔到地上,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发泄和反抗。

对着镜头,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起自己对丈夫的感情——“我恨他。”

而这样的婚姻,不过是当下中国千万对中老年夫妻的普通样本。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她们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间成长起来,经历过社会价值观的剧烈变化,经济发展时她们被要求“顶半边天”,衰退时又在建议下“回归家庭”,自己经历的是计划生育,到了孩子这一代却被迫承担更多抚养孙辈的责任。她们在社会和家庭中,不断被要求扮演着诸多角色,却鲜少有人关心到她们作为“人”,做为“个体”的需求。

这种空缺被算法精准捕获后,一场有目的的定向投喂开始了。

“当一个内容平台像一个群体供给内容时,用户生产的、高频大量的内容,必然会参差不齐泥沙俱下,我们可以简单划分为优质、中等、低俗、诈骗与色情等类型。对于后边三类内容,精于算法的抖音真的处理不来吗?”一位长期研究算法的教授认为,这种处理并不存在多大的技术难度。但要把内容数量提升上来,平台就得降低门槛,去放任这些内容信息,以形成其设计好的商业模式的循环。

“什么模式?中老年饭圈啊。大量的中老年人进来,通过这些低劣虚假的账号,沉浸在谎言编织的想象中,对设局的人千依百顺,然后呢?买‘爱豆’们的东西、打赏‘爱豆弟弟’,这不就是养熟了再获利吗?一套内容提供者、平台、消费者之间的逻辑不就生成了吗?”上述教授认为,这种模式是可以快速在下沉市场复制的,当然,如果这些提供内容的人不‘遵守规则’,跳出平台销售商品与打赏的体系,额外让他们转账巨额款项,就很容易出现意外了。

|被假靳东骗了8万的江苏阿姨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平台给黄阿姨提供的内容,是纵向深入的,而非横向关联的。她看到靳东的内容时,如果内容量不够,那为什么不作一些关联推荐呢?比如靳东在《琅琊榜》里演出过,能不能关联胡歌的、吴磊的?他和李健一起出席过读书节目,那能不能推荐李健的?不会的,他们只会不断地给靳东的内容,靳东演得好;靳东是男神会照顾人;靳东有文化,讲出很多女性的心声;靳东开直播了,真人跟你交流(即便是假的);靳东跟你深入频繁交流,一个只属于你的完美人设;靳东在卖商品……这个链条下来,抖音只会让你不断地加强与进入一种极致状态,这就是所谓的上瘾,用在下沉市场的这个模式来说,就是饲养用户。”这位教授认为,这是算法平台做出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无形中就和那些设局的人,形成了合谋。

点开短视频平台,类似的高仿男明星帐号并不少:从陈小春、赵本山到刘德华、周润发,这些帐号往往以非常低廉的成本辅之以最粗糙的技术,合成一个简陋的明星帐号,配上些蹩脚的文案和背景音乐,就能在短视频平台上被精准推送给对应的受众人群。

黄阿姨迷恋的这个所谓的“靳东”,其实是一个将靳东本人照片作为头像、昵称中含有“靳东”二字的普通短视频账号,并未加V认证。同时,该账号所发布的相关视频作品也多是靳东接受采访时的画面,拼接上机器人的配音,或是在一些背景素材上直接打上引导性的动态文字。

|靳东本人的回应

即使手法拙劣,这样的假帐号依然能够让不少用户沉迷其中。尤其是,当黄阿姨们的目光选择在第一个“靳东”身上停留超过五秒,接下来,源源不断的“靳东”就会被算法安插进她们的世界。

巅峰时期,类似的假冒靳东的相关帐号就有两千多个。

在这类账号下有过不少情感真挚的留言,许多都是中老年女性。她们中有人讲述着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不幸福,称在追星中感到温暖。

“靳东”是假的,可是使用者投入的情感却是真的。

在这些帐号的评论区,随处可见她们留下的情真意切的评论:“帅弟弟,合拍不必要,我又不懂,真对不起。你少吃咖啡,少熬夜,自己要照顾好自己,钱是赚不完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健康排第一。” “心地弟弟,你想咬我什么?只要你说我有的东西我都能给给好吗?”

|针对受众量身定做的口水歌

这些句子很多都语序不通、错别字也不少,但其中流露出来的依然是满满的情意。

而这些小视频的制作者,也是牢牢得抓住了她们的心理,除了关心呵护的语言,还有暧昧、卖惨、心灵鸡汤等语言套路对这些中老年女性层层围攻。

除了言语上直击中老年女性的心理需求,这些视频还会站在女性的立场,唱一些朗朗上口的口水歌,表达中老年女性的心声。比如一个名叫“东哥宝贝”的“靳东概念”账号,播放的歌曲名字是《怎么惯女人东哥教》,歌词大意为“女人很简单,要用真心暖,给她自由给她钱,是爱的表现……”

这样唾手可得的糖衣炮弹,像丝茧,一层一层地包裹住这些孤独的心。

|假“靳东”成为许多阿姨的精神支柱

许多网友都在评论区讲述自己在老家的妈妈、阿姨或者奶奶曾被假靳东们粗俗滥造的P图和剪辑、雷同的文案以及五花八门的口音这些低劣的骗术成功的吸引了,并使之深陷其中。

黄阿姨已经算是相对幸运的一个,虽然陷入了一场看似荒诞的爱情,但是至少在财产上并未收到太大损失。

而同样是在短视频平台认识了所谓的“靳东”,江苏无锡的陈女士不仅被欺骗了感情,而且还被骗了一大笔钱。她说自己在短视频平台认识了明星“靳东”,而且在对方的轮番诱骗下购买了理财产品,最终被骗88800元,直到被家人发现,陈女士才意识到自己被骗。

这些对智能手机和社交网络缺乏熟练操作能力的中老年人,在算法的精心饲养和驯化下,成为了狩猎者的目标。

爱的代餐

屏幕之后,无数人和机构都藏在暗处。

从情感入手,引导消费与交易才是他们的目的。

丈夫不止一次抱怨过自从沉迷于刷“靳东”的短视频后,黄阿姨每天茶饭不思,时刻盯着所谓“靳东”的账号。

更夸张的是,对这个账号的每场直播卖货,黄阿姨也都会准时关注,而且还购买了不少“梦中情人”推荐的商品。9月底的一天,所谓的“靳东”私信联系黄阿姨,声称要和她结婚,还要给她一笔钱买房子。

黄阿姨始终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骗局。她气急败坏地跟阻挡她转账的家人解释:“他发信息,或者是打那个电话,我接不到他,当时他很怨恨我,但是我们(认识)时间很长的,就是通过他的节目(短视频)。”

要不是被家人拦下来,黄阿姨只怕也会落得人才两空的境地。

黄阿姨的案例虽然极端,但已经呈现出某种普遍现象的情境。在互联网上对营销号塑造出来的幻想投入感情,是不少中老年人都有可能一脚踩下去的陷阱。

根据“网易数读”的数据分析:在类似账号评论区留言的用户,大多是中老年女性,其中 40 - 50 岁的占比 30.35%,和黄女士一样 50 岁以上的用户也占到了 15.78%。

|县城里留下的几乎都是中老年妇女

总结她们的留言类别,可以看到,留言区最常见的表情是“赞”“玫瑰”和“鼓掌”。根据相关新闻的统计显示:点赞的表情在各类视频中都常用,但表达喜欢的“玫瑰”共计出现了 8225 次,这足以表明观看者的感情中最鲜明的还是爱慕。

这样的用户群体正在增长。

从第 45 次《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报告》来看,全国网民中,年龄在 40 岁以上的占比达到 34.5%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互联网正高速向中老年群体,特别是低收入的中老年群体中渗透。与此同时,抖音等短视频,起三四五线城市用户的占比,在2020年已经达到了61%。越来越多的三四五线城市的老人开始上网,精准推荐并诱骗的空间也越来越多。

而这些被粗制滥造的感情骗局,往往也只需要最低廉的成本。

不少MCN机构从业者都能看出来,这次假靳东事件中通过视频合成的方式并不专业,几个人的小团队去申请大量账号,然后用流水线方式剪辑这类视频分发到各个账号。“有点类似文字内容平台上那些做灌水内容的形式,都是营销号的常见手段。”

如此低端的手段,已经可以带来动辄几十上百万的营收,包括求打赏,或者“买房子不够钱”等诱骗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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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对此监管缺位

流水线围猎,类似的陷阱有可能出现在每一位老年用户的手机里。

黄阿姨最开始接触抖音的时候,家里并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使用、怎么找到自己需要的消遣。毕竟,“假靳东”的账号,拙劣到几乎任何一个年轻人都能轻松识别。可是在黄阿姨沉迷的这半年多里,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

这样的账号,轻而易举就能收获源源不断的流量。而流量和关注涌入之后,真正的骗局才就此揭开——直播卖货,实现变现。

“假靳东”们会提前发布短视频,呼唤姐姐们和他合拍,“姐姐你每次给我点爱心的时候,我都看不到你的样子,你可以点右下角的箭头,里面有个合拍,这样我就能看到你的样子了。”

等到再发布这类视频后,又会继续发布视频说心疼她们,看到她们“为了家庭辛苦劳动,美丽的脸上都出现皱纹了”。

|阿姨们与“靳东”互动

而这样的心理战术恰好直接击中了这些沉寂已久的心。

常见的套路就是在直播间播放明星本人图片,一边赚取着打赏费,一边用机器人配音一段文案,先是热情地对进来直播间的观众示好,说自己想她们,然后再说自己心疼她们,说自己手上有一款贵妇膏,是拍戏的时候女明星们都在用的,效果特别好,引导她们点击小黄车购买产品,成功变现。

不止是贵妇膏,还有很多化妆品、衣服等,但这些商品都是一些来路不明的三无产品,可“假靳东”们并不会在乎这些,在此套路下已完成了他们的骗局。

这些使用手机的老年人可能也想不通,明明只是点赞了一次热门影视剧视频,怎么就会收到源源不断的相关内容推荐,被筛选过的信息像蛛网一样一点点铺满他们的手机。

黄阿姨没有办法不上瘾。

视频里的人会主动邀请她“合拍”,会贴心地回复她的留言,还会在“合拍”之后夸她很美、很迷人。她始终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假的:“他明明在跟我说话,怎么可能是骗人的呢?”

|骗局之下,许多用户无法识别

黄阿姨已然无法分辨手机里和身边的世界。

她受教育程度不高,生活中也没什么朋友。她不喜欢跳广场舞,也不会用微信。抖音里看见的东西,几乎就是她与虚拟世界的全部连接。爱上“靳东”之后,网络和现实的界限似乎也在随之消弭。

短视频,甚至拥有了重构她生活的巨大权力。

她开始在逛商场的时候挑选鲜艳的新衣服,也开始学着探索新的美颜特效,一切都只为了在短视频的世界里获得更好的体验。与此同时,真实生活的重要性滑落到了天平的另一端。

当“靳东”占据了她精神世界的全部,家庭、丈夫、儿孙、亲友,似乎都消失不见。直到心理咨询师找上门来,黄阿姨也无法相信自己只是坠入了算法为她编织的美梦中。

屏幕背后,藏着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从进入搜索引擎和社交网络的那一刻,定向捕猎就已经在层层展开。

它在每一次搜索、浏览、点赞中成形,终于铺陈完整的链条,像一双无形的手,吞噬她们的钱包。

只是对着屏幕情真意切陷于爱情的中年女人们,依然徒劳的把这一切当成爱和陪伴的代餐。

而作为管控的平台,这些以推荐算法为核心的短视频与直播平台,他们的态度,决定了这些猎物的命运。

那是双小怡一夜之间成了“武汉海后”之后——她的手指不停在屏幕上滑过,试图拼凑出关于这个男人的更多信息。

53岁,姓蔡,现居武汉东西湖区常青花园,有一对年近八旬的父母,住在江对面的藏龙岛,8月2日早上,他过江去看望他们,并一起外出用了午饭。还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在西北湖的新世界国贸大厦工作,他空闲时会开车接送女儿上下班。

他似乎很喜欢吃日料,或者是不小心落了东西,武汉传媒学院对面的“日式餐厅”在他的流调报告里出现了两次。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寻常的中年男人,家庭稳定,孝顺父母,疼爱女儿,关心妻子——他的行程里有快递站和菜市场,谨遵公共秩序——8月4日早早起来做了一次核酸,乘坐公共交通时也全程佩戴口罩。

但仅仅是两天后,他就摇身一变,成了双小怡的“地下情人”。

双小怡这一年20岁,刚刚从襄阳来武汉上大学,为了攒一点零花钱,暑假留在武汉做兼职工,2021年8月2日,因为曾与确诊病例有过密接,她住进了隔离酒店。

她甚至不太确定故事里的男主角是不是这位蔡先生,毕竟关于“他们有染、导致常青南园被封”的消息在8月4日就已经传开,那时他的核酸结果还是阴性,要到8月6日,他主动报告身体不适后,才会被确诊。

在那张广为流传的关系图里,双小怡是武汉这一轮疫情传播的1号病人唐某的“现任女友”,除了唐某,她还和一个家住常青南园的神秘男人有过接触——一个“睡了”标注在两人的关联线上。而这个男人不但是导致常青南园被封的罪魁祸首,还疑似与唐某的“前任女友”甘某的“现任男友”是同一个人。

|网络上关于她们关系网的示意图

“出轨”“海王”“过夜”“包养”“大学生”“不正当关系”……诸如此类的关键词不断地被嵌入这个桃色故事里,在经过一轮又一轮有意的润色、强化,最终引发了一场意淫式的狂欢。

双小怡崩溃了。这是她二十多年的生命经验里,从未经历过的“人性的恶意”。

她很少使用信息流软件,在那之前手机里也没有下载微博,所以双小怡不知道,她被卷入的舆论场,早已在算法推荐模式下产生了畸变。其注定了民粹式的、更能挑逗起受众的情绪与欲望,而不论真假的信息能够触达更多人,产生更深远的影响,甚至塑造身处其中的人的思维模式。

恶意在这种助推之下,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双小怡的私人照片被恶意传播了出去

时隔一年,我们对双小怡做了一次回访——在此之前,她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她害怕自己的发言被误读或曲解,再引发更多风波。

在这次采访里,我们想知道,算法全面入侵信息环境之后,世界还是可认知的吗?我们的经验可靠吗?在信息环境里获取的经验可以验证吗?对于那些不 fake 的 news,我们还有共识吗?即使有意地避开,我们就真的能够逃离算法主导的漩涡了吗?

“螺蛳粉好吃吗?”

“你唐小川(化名)女友???铁渣男两个女朋友?问问他螺蛳粉好吃吗”

8月2日下午5点48分,双小怡收到这了条短信的,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当时她正在酒店忐忑不安地等待核酸结果,距离她陪唐小川吃完那碗“致命螺蛳粉”已经过去五天。她原本以为那只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朋友会面。

双小怡在襄阳市底下的一座小城长大,那里北临湖北与河南的交界线,西边是绵延的神农架林区,亚热带季风性气候使得其日照和降水一样丰沛。

双小怡有一个比她大许多的姐姐,生下她时父母已经年纪不小,父亲在她出生那年就患上了甲亢——一种可能会导致烦躁、肌肉无力、无法入睡、心跳过速、畏热、腹泻、甲状腺肿以及体重减轻等诸多症状的慢性疾病,并伴随着年龄增长引发了糖尿病、高血压等并发症,所以在双小怡的记忆里,家里的担子一直挂在母亲肩上,她也因此对母亲格外依赖。

但除此之外,双小怡20岁之前的人生和大部分小城女孩没有什么区别。平凡地念书,平凡地生活,喜欢画画但也不算精通,闲暇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和朋友出去玩儿。2020年夏天,她参加了那场推迟一个月的高考,分数没有过本科线,只够在武汉江夏的郊区上一所普通专科——后来专科学历也成了她“私生活混乱”、不能被信任的“有力佐证”。

和媒体采访唐小川时得到的信息一样,他们是在兼职时认识的。大一下学期,因为课业轻松,又尚不到担心实习和专升本的时候,双小怡决定去找一份兼职,积累一点社会经验,也赚一笔零花钱——她每个月生活费只有1200元,如果不离开学校的话,勉强够维持日常开支。

疫情之后,一份稳定的兼职工作变得难以一票难求,再加上随时可能变化的防疫政策和潜在的封校可能性,双小怡只能在兼职群里寻找一些日结的零时工。她能吃苦,就像是快递分拣,这种需要连续从晚上7点工作到第二天早上7点的的活,她也干得来。

因为是夜班,所以工钱开得也高,最忙的时候能给到20元一个小时。这样的活双小怡一共做过四次,她和唐小川就是在其中一次碰上面的。当时,后者在做一份类似于兼职中介的工作,带着几个同样想做分拣的学生来了快递站,顺便一道留下来干活。

在交谈中,双小怡对他印象不错:积极,做事认真,有一股子向上的劲儿。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因为唐小川说,下次需要兼职可以来找他,他不收中介费,这样她一次可以多拿一点钱。

此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偶尔见面,直到那个暑假。唐小川在微信上联系她,说自己在中建三局的工地找了一份保安的兼职,计划提前回武汉,想和她见一面聊聊近况。

武汉的夏天出了名的热,阳光落在身上常常像山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但双小怡记得,7月28日那天并不很热,她甚至穿了一个长袖的防晒外套。

|2021年7月28日的武汉,多云

他们碰头的时间大概是下午1:30左右——后来的流调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唐小川12:50从光谷出发,打车到江汉路得半个多小时。双小怡在江汉路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打暑假工,中午和店长换过班之后就先行吃了午饭,所以她只是全程戴着口罩,陪唐小川在一食万巷吃了一碗螺蛳粉。

那时双小怡并不知道,这碗粉会成为她和唐小川被谩骂的一个导火索。有人甚至阴阳怪气地私信她,问武汉人是不是很喜欢吃螺蛳粉: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在武汉投资开一家螺蛳粉店而已。”

就像她不知道,那天他们因为想找到一个能够同时坐2号线和6号线的地铁口,而花费在步行上的一个来小时,会成为“他们去家庭旅馆开了钟点房”的有力佐证。

加冕“武汉海王”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双小怡正靠在收银台边上玩手机。

临近中午,便利店没什么人光顾,准备接班的店长刚发微信告诉她自己正在路上,双小怡看到那个陌生号码时犹豫好一会儿,才点了接听。

那头称因她和前一天晚上确诊新冠肺炎的病例有过密切接触,现在要安排医护人员来接她去隔离酒店,要求双小怡报告所在地。

双小怡懵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抵达酒店、做完核酸,一个人待在隔离房间里时,她才反应过来。脑子里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前两天唐小川在游戏里抱怨身体不太舒服时,她顺口开玩笑:不会是新冠吧。

“没想到真的是新冠”,她有几分懊恼自己的“乌鸦嘴”。

|唐小川的流调信息公布后,江汉路瞬间冷清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家人,害怕平添担心,核酸结果还要等到第二天,也不知道能跟谁倾诉,只好打开手机不停地检索和“德尔塔毒株”有关的讯息。

传播速度快、体内复制快、转阴时间长、重复感染风险高……几乎没有好消息。在一张源自Nature的动图里,双小怡看到德尔塔病毒的计算机模拟结构:一丛丛青灰色的束状棉絮均匀分布在一个灰色球状物上,末端保持着固定频率的摆动,像某种变异的昆虫正摇晃着它的触须。

双小怡想象着这玩意儿正在自己的身体里不断分裂繁殖,最后占领整个肺部,顿时升腾起一股想吐的冲动。她还在一些帖子里找到了感染德尔塔后可能出现的症状:发烧、乏力、头痛、鼻塞、嗅觉和味觉像被裹上了一层保鲜膜……

她还没来得及吃午饭,所以没法从最直观的标准来判断,但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堵住了,四肢也有一点酸软乏力,但过一会儿,她又觉得那是错觉。

实在焦虑得不行,双小怡就合上手机,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想那天碰面的细节:“我没有吃饭,那天也不算热,江汉路是人流密集的场所,所以我确认我应该始终都有佩戴口罩。”这一点让她稍微放下心来,又有了重新睁开眼睛的勇气。

那天下午的好几个小时,双小怡都在这种焦虑不安和自我安慰之间来回挣扎。直到,手机铃声开始密集地响起。

先是一些陌生的电话,来自她借住的朋友家的小区,对方询问了她的现状,并表示问候。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姓名、电话、住址、身份证等信息在各个业主群里流传开来,越来越多的电话和短信进来。

当天晚上,武汉疾控中心对外公布了7例感染病例的活动轨迹后,“武汉海王”的传言开始出现。那些消息称,唐子川作为这轮疫情的1号病例,于7月27日在光谷政院小区的“前女友”处留宿,7月28日,又前往江汉路找“现女友”逛街。

而双小怡就是这个“现女友”。

|微博上关于武汉海王的吐槽获得了密集的点赞

莫名其妙成了“被出轨者”,双小怡第一反应是好笑,她耐着性子和每一个问上门来的人解释了他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至于唐小川和另一个女生的事,她作为普通朋友也并不清楚。

让她生气又无奈的地方在于,故事的主角还在病房里救治,身体状况未明,她和另一个女孩的核酸结果也尚未出来,但旁观者对他们桃色八卦的关心明显胜于他们的安危。

双小怡想起去年成都的一个确诊的女孩,也是因“流调”信息中出现“酒吧”,一度被网友称作“转场女王”。网络上一系列关于女孩陪酒、从事特殊职业的虚假新闻传得像模像样,就连自己也差点相信了。

那个故事的结局是:女孩本人以及家人轮番遭到了网络暴力和骚扰,最终在舆论的威逼下不得不向公众道歉。

双小怡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

“网络蝗虫”织就的关系网

这种不安在8月5日,#武汉海王#的tag登上热搜,那张涉及她和唐某、甘某、江某以及长青花园的某神秘男子的“关系图”被广泛传播后达到了峰值。

她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子虚乌有且根本站不住脚的事情会被相信且如此迅速地流传开来:

“一个很容易就可以想明白的道理,如果我们去了酒店,流调会漏掉吗?如果我还和其他人员有长时间的密接,流调会不显示吗?”

这个问题可以用微博原型Facebook的遭遇回答一部分。去年大概同一时间,前 Facebook 产品经理弗朗丝•霍根在公开平台上指控了Facebook通过算法,放大网络上的仇恨言论,传播虚假谣言,将公司利益凌驾于安全利益之上。

同样的问题,在国内的信息流平台上更为显著。有报道指出,算法导致了一种病态的情况:自然接触率几乎消失,新闻信息流已近消亡,标题党和假新闻猖獗。

同时,随着互联网的全面铺陈开,中国的网民群体已经发生了一次显著的变迁。相比于20年前,学历在本科及以上人群在网民中的比例已经从41%下降到了9.3%,大专比例从29%下降到了10.5%,而初中及以下人群则从6.4%上升到了59.6%。

这些数据意味着,当下中国互联网内容的受众,以及作为内容的结果——舆论的主流,已经掌握在了学历更低的群体手中。受文化程度影响,这个群体更容易被算法操控。

同时,在算法推荐技术的加持下,他们聚集在一起,发生讨论,但往往不是为了得出一个正确答案,而是为了寻找认同、获得支持,在学术上,这种行为被称作“回音室效应”,人们置身于信息的“回音室”之中,反复接受相同的观点,导致个体对某类议题的理解日渐偏执,不断走向极化。

而最危险之处在于,这种舆论场里的极化效应所造成的后果是作用在真实生活里的。在Facebook的那场舆论危机里,媒体通过调查泄露出来的Facebook内部文件,证明算法加剧了极端和仇恨内容的传播,令用户偏向极端和分化,其后果则是在世界各地引发更多暴力和冲突。

在这件事发生之间,双小怡已经很久不用微博了,自己上了热搜这件事,最开始也是由朋友转述给她的。

“觉得微博太吵,戾气太重了。”

但那天下午在隔离酒店,她又重新将微博下载回来,并发送了一条700多字的声明。那条消息里,她先是澄清了自己与唐子川的关系,然后讲述了自己被谣言骚扰以至于影响正常生活的过程。因为隐私一次次泄露,她甚至开始是否疑心有人假冒防疫人员给她打电话,套取她的个人信息。

那条博文她编辑了很久,删删改改好几次,在最后她表示希望网友将关注点重新回到疫情防控上,保护好自己,并表达了对关心自己的人的感觉。

趁着热搜地余温,这条微博在一段时间内飞速传播了开来。乐乐(化名)因为在江汉路附近工作,所以对双小怡的事件一直保持有关注。亲身经历过那个黑暗春天的她能理解武汉人的敏感与不安:“自从病例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江汉路就看不到人影了,地铁也空了,大家都在第一时间囤菜囤物资。”

|2021年8月5日,武汉的吃食店空无一人

乐乐也一度相信了那条谣言,她记得当时很多内容写的言之凿凿和绘声绘色,连大V都在转,有人晒出了标注为他们(双小怡和唐小川)的聊天和游戏截图,还传言说他给她送了一台iPhone。那些挑逗人心的字眼和笃定地语句在一次次刷屏之后被不断强化、完善,甚至诞生出无数细节以凸显其真实性。乐乐也转发了其中一条,并感慨说现在的年轻人尺度越来越大了。

所以在看到双小怡的辟谣之后,她第一时间转发并删除了之前的微博,“其实后来想想无论他们的关系如何,跟防疫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当时好像就被卷入那种狂欢里了,不站队都不行”。

乐乐的行为或许是大多数被动参与了这场风波的观众的一个参照。有研究指出,理论上每个人在面对新信息的时候都有一个基准点,但随着这类信息在算法的逻辑下被最大规模散开后,基准点较低相信并对这些虚假信息采取了行动。随着讨论的进展,基准点较高的人也会逐渐加入这个团体,因而赞同该想法团体会越来越大。最终无论事实是否是真实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相信这件事,这仅仅是因为,其他人看起来也都相信这件事情是真实的。

为了表示歉意,她悄悄给双小怡买了一个推广,希望更多人能看到这条内容。

但她发现,还没传几轮,双小怡那条言论就被打上了“茶里茶气”“虚虚实实”“娇气”和“矜贵”的标签。恶意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的像那个只有20岁的小姑娘袭去。

“普通朋友,大夏天的你跟他单独出去?”

“曝出聊天记录才有资格自证清白”

“女孩子要自尊自爱”

“害死了一整个小区,反正你有罪,现在微博又来蹭流量”

“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真觉得委屈,有本事以死自证清白啊!”

……

双小怡起初还绷着一口气。她挨个点开每一条评论,逐一解释并反驳,每一遍结尾还会再为自己给医护人员带来的麻烦道一次歉。但很快,她发现自己回复不过来了,有些质问她甚至不知该如何解释:“一碗螺蛳粉20分钟就能吃完,你们为什么要吃一个小时?”“天那么热你们为什么要出门?”

一直在远程和双小怡保持联系的朋友形容她那段时间“像着魔了一样”,只要醒着就是在回消息。

|网友帮双小怡转发辟谣时遭到了密集的质疑

即便如此,那条辟谣还是很快就沉入了海底。#武汉海王#被继续传播,在抖音又上了一次同城热搜,再次濒临失控。在那里,人们甚至已经放弃了质问双小怡,而是用老道又笃定的语气将其定了性:

“能理解某些男性无脑支持双某怡,因为她年轻嘛!但是年轻姑娘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如果只是垂涎青春的肉体,说实话,也就花点钱的事,甚至都不用另外花钱,你可以先通过兼职认识她,然后请她吃一碗螺狮粉~”

“社死头条”

在那场风波里,今日头条上有一篇文章曾“好心”地给双小怡提出过建议:

“辟谣得有点实质性的东西,怎么接触的,在哪接触的,同行有谁都说下吧……不然很容易社死。”

双小怡也一度惶恐过,如果解释不清,是不是就真的“社死”了。还有人建议她改名,不然“被武汉人发现一次就要喷一次,垃圾。”

但让她意外的是,就像当初突如其来地袭来一样,围绕在她身上的风暴又莫名其妙散去了,快得让她几乎措手不及。

又过了几天,她还在隔离期,但几次核酸结果都显示正常,唐小川病愈,这些都已经没有人关心了。

|微博上武汉海王的话题最后一次更新是2021年9月5日

等到她结束隔离时,时间已经接近新学期,便利店那份工也因此做不了了,她原本还指望通过这份暑假工攒一小笔钱。双小怡很早就有存钱的意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存不住——和大多数年轻人的困扰一样。

再碰到舍友和同学,也没有任何人提起,反倒是她自己主动开了个玩笑自嘲是一些人生新体验。

这种割裂甚至让她有几分困惑,好像那场发生在她身上的这场风暴,只是她的幻觉,或者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但微博评论区和私信栏里留下的文字,又尖锐地割开了她的幻觉。

至今再回看那些内容,双小怡依然会感到一阵一阵向她袭来的不适感,眼眶酸痛。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部分可能被永远改变了,比如看到“新闻”,尤其是涉及到个人私生活的新闻第一反应就是怀疑。

去年年底,西安一位年轻的女性被确诊,流调记录里显示她那几天往返了很多家酒店,又在信息流媒体上引起了一轮桃色狂欢。但事实上,那名女性其实是防疫工作者,出入酒店是为了帮助被隔离的市民做核酸。

当时双小怡的父亲因为脑梗住进了医院,她和母亲两人都忙得团团转,但她还是第一时间就帮忙扩散了那条澄清的新闻。

但她发现,一些文字一旦被打上某些的标签之后,就会获得非同一般的传播力。很多时候她的努力都是徒劳。越来越多的新冠疑似感染者,都陆续被打上桃色标签。

现在,双小怡在公开的社交平台上非必要情况几乎不发言。她的微博停更于2021年8月7日,前后一共只活跃了三天。但其实过去大半年,她时常会偷偷登上微博看一看,确认一遍自己是否真的已经被遗忘了。

与不太熟悉的人交谈时,对待大多数问题,她都会经过短暂地思索过后再给出回答,措辞谨慎,很少有含糊地用词和拖沓的口癖,如果不是刻意提起,很难让人意识到对面是一个不过21岁的年轻女孩。

去年10月份那会儿,她喜欢的一个脱口秀演员池子也注销了自己的微博。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说:

“一些读者朋友们人味儿越来越弱,但情绪反馈越来越强,共情和爱没有,剩下的是愤怒……情绪宣泄的方式呢,更简单,大家一人一把刀,闭着眼睛出去一通扎,谁出声扎谁,很解气,有时候穿越时空,到过去扎你,让现在的你流血,很诺兰。”

随着算法对生活的控制愈深,像双小怡和池子这样主动逃离的人越来越多,但算法的无孔不入和越来越隐蔽,让这种逃离在很多时候显得徒劳。

截止到3月15日,抖音、微信、淘宝等多款app均已上线算法关闭健,允许用户在后台一键关闭“个性化推荐”。但这个按键通常都被隐藏得很深,需要经过一番仔细寻找才能找到。更何况,在早已被算法驯化的庞大下沉市场,鲜少有人会意识到算法带来的困扰,亦或是意识到了,也已经很难摆脱算法依赖。

比如双小怡依然会长时间的使用抖音——那个当初她甚至已经放弃在上面辟谣的平台,“好像在抖音用户的认知里,世界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猎奇、八卦、狗血”,但在她的周遭,抖音已经是大家交流和接收新讯息最重要的工具。她想,如果自己只关注感兴趣的、有意义的内容——比如她喜欢的画画,“应该不至于被同化吧。”

今年3月1日,由国家网信办等四部门联合发布的《互联网信息服务算法推荐管理规定》正式施行,其中明确要求各类提供算法推荐服务的互联网公司保障用户的算法知情权和算法选择权,应当向用户提供不针对其个人特征的选项,或者便捷地关闭算法推荐服务的选项,并“建立和完善人工干预和用户自主选择的机制”。

在最后,她突然很小心地问:

“这些信息你们最后会发布在哪?”

“微信公众号上。”

“那就好。”

注:双小怡与唐小川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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