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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 2023-07-17 10:05

见惯肤白貌美腿长胸大的帅哥主播,短视频直播的资深用户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走红形式:

一群光头刺青的西南口音大汉,戴粗金项链大腕表,一天三顿小火锅,在镜头里扒光手臂漏出啤酒肚,摇晃着肚腩在KTV里怒吼。

光屁股刺青,是天安社成员在网路上的标志性形象。图片来自天安永仁的微博

在下载量超3亿、拥有4000万日活用户,内容多为受虐、挑战生理极限的短视频平台“快手”上,被贴上狭隘、低俗、Low逼标签的天安社,是一个低调而又隐秘的网红团体:它由近百个以“天安永某”为注册名的帐号组成,坐拥数百万忠实粉丝。

自成体系,独成江湖的天安社,构成了快手上的“第一网红天团”。有人说,因为有了天安社,网络上多了好多“黑社会”。

天安永丰的快手主页介绍

包 装

牢房里破片弥漫,水泥墙壁“积极整修尽快回归社会”的血白色口号下,七八个穿着黑色囚服的囚犯,正坐在麻袋下端碗喝水。

光头犯人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纸,擦了把鼻涕,甩手丢到另一个犯人永丰脚下,沉着喉咙命令道:“吃了它!”明目张胆地嘲讽,马上就要引起一场狱中血斗。

大兴一处被布置成监牢的废弃厂房里,这条时长不过一分钟的影片片断,在半个小时内NG了5次。

“咔!过!”坐在监视器前的编剧总算喊了一声,片场紧张的情绪才算舒缓开来。

天安社同名连续剧早已开拍。图片/丘城

2016年12月22日,网络大影片《天安社之义字当先》开机当日,几十名天安社成员统一穿着红色服饰,双手搓香朝天三拜,祈福这部述说天安社成员之间“友情道义故事”的影片才能“收视长虹”。

下午3点,第一场戏总算拍完。天安永丰裹着红色军长裤,瘫坐在监视器前的马扎上,抽空打了个盹儿。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40多岁的女人身上漏出倦怠的表情。相比于天安社在快手上营造的“黑社会大婶”形象,这表情太过脆弱无助。

在网路上,天安社被大多数追捧者视为“混社会”的成功者,他们背景诡谲财力雄厚,和台湾香港的黑社会大鳄多有来往。

在天安社成员发布的视频里,创始人天安永兴大多在居中位置,他的兄弟或馄饨躺卧身旁,或在左侧镇守。

结义一周年时,天安社成员在承德一家饭店的门前集体合照。

他的快手头像用了自己和“崩牙驹”的合照,这位香港黑帮大佬曾因黑社会首领罪被判坐牢。同样留有合照的,还有因主演黑手党大婶角色而被台湾听众熟习的陈惠敏,据说他的真实身分是台湾黑帮14K的大鳄。

一条名为“稳如泰山”的视频,在快手上有超过5000人点赞。永兴饰演的大婶,抄起电话喊来手持长棒的一众恶徒,把向他要账80万的来人团团围住。

这些具有自导自演性质的视频段子,显然在快手上很有市场。在一年多时间里,永兴在快手上发布了900多条视频,坐拥100多万粉丝。

走 红

在互联网直播的红利期,一个数目庞大而又长久被忽视的群体,正以一种主流价值观看来有些荒谬愚蠢的形式步入互联网,摇身成为众人朝圣、可以变现的网红。

天安社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在快手上走红,并被贴上“黑社会”的标签,是从2015年8月9日的一场结义开始的。

结义地点在山东涿州三义宫,相传这儿是《三国演义》里刘关张两人桃园结义的故里。

河北涿州三义宫的结义典礼,是很多天安社成员“生命里最重要的三天”。

当天,近百名天安社成员大多从上海驱车而至。车都是“一水儿的好车”,虽然有人“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

气派上的讲求还包括着装,黑皮鞋黑长裤白衬衫,一群人装扮一致,大多留着光头,挺着啤酒肚。特别的造型吸引了当日三义宫里所有旅客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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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掉一次性纸杯里的啤酒,跪地叩首烧香祈祷以后,天安社成员同声高诵一段半文半白的结义誓词:

“我们自愿在桃园结义故里,效仿先辈,结为异性亲兄弟,在今后的人生事业中,有福同享,有难共度,拳拳此心,天日可鉴。”

一整年以后的2016年8月9日,天安社又在山东莱芜派对。

这场像是机关单位年终总结的酒局,留下了一张在网路上引起热议的合照:在饭店房门前,天安社全员扒光上身份排躺卧,露出啤酒肚和刺青。

两场派对在快手上被低调直播。

结义视频上传当日,点击量“蹭蹭下降”,没到晚上就突破了400万,数字吓到了同为创始人的天安永义,“虽然之前有预感,但真没想到有如此高”。

仿佛一夜之间,天安社就在快手上成了大网红。

标 签

在陌陌上聊了近1个月后,我总算被准许出席一次她们的派对,去瞧瞧现实中的天安社成员是群什么样的人。

这次酒局安排在北京南三环外一家开在居民楼里的韩式火锅店。饭局上,不少人穿着同款的LV短裤,天安永达乳房里夹了只LV包包。他一边举着手机直播,一边责怪酒店里“信号太特么差了”。

一脸恭谨的餐厅老总穿了件裘皮大衣,选了个最靠边的座位亲自作陪。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为最新一位加入天安社的成员。

主桌属于天安永兴,我被安排在他后面。

永兴像是掌控着话语权的家族族长。他自诩喜欢水浒崇敬宋江,觉得自己和宋江一样能为兄弟两肋插刀。“为什么宋江是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大婶?人家是呼保义、及时雨,能带着兄弟们做大事儿!”

厨师燃起一团火,烘烧一道牛柳,饭局的氛围也似乎被燃起,几个天安社成员拿起手机打开快手:“烧烤走起啊,红红火火啊!”

永兴介绍自己,在上海做房子租赁生意,“放点小按揭”,有十几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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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永义在自己开的刺青店里。

同为创始人的天安永义负责天安社的对外事务,相当于“宣传部长”。他告诉我,天安社成员中有转业退伍的军人,有做微商搞代购的创业者,有承包快递公司的小老板,有成立服饰品牌的小网红,有经营东北大米的生意人,“都是吃过苦,混过社会的人”。

永义说自己早已在上海漂了18年。这个四川汉中人,在上海搞过民谣扛过钢筋卖过盗版盘,直到在三里屯开了家刺青店才算稳定出来。

在天安社里,取社名和搞结拜,都是永义的主意。

快手网红、人称“双刀达”的天安永达, 在此次酒局上活泼活跃,在觥筹交错里放声纵笑毫不忌惮。而在随后我与他的一次单独会面时,这个30多岁、已成人父的西北汉子有些文静甚至胆怯,在聊天时不住喝酒,坦言上海仍然会让他经常倍感无助。

永达说,自己为兄弟进过好几次“局子”。有一次被人砍了3刀,住了一个多月诊所,四哥永丰带着兄弟们几乎天天来陪床照料他,“你说这爱情是不是拿命换来的?”

租搬去北京东三环附近的永达,说自己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找个上海周边的寺院躲起来清净清净,“一个人想想事儿”。

天安社创始人之三天安永丰

天安永义同样说自己好静,一般甚少出席兄弟们的活动。除了挪到附近球场一个人踢上半天球,他更多时间躲在自己的刺青工作室里。打开快手,从早起洗澡开始,直播自己的三天。

在他的快手视频里,天安社随意喝酒抽烟喝水,“几秒钟就有几万几十万点击量”,而自己辛辛苦苦搞的“纹身创作”,一个月出来点击量还没有一万。他很悲戚,感叹“网上懂好东西真东西的人不多”。

可哪些是真正的好东西呢?

在善良和肮脏被无差别聚焦并放大的互联网上,有人为了营销给自己贴上标签,也有的标签被其他人贴上。爆炸式的信息在劫掠眼珠的同时,让人无瑕也无心去撕开标签找寻本源。

磕头换帖、同电刀酒、对天盟誓,当结拜这些曾在中国民间盛行的抱团互助形式,结合了引起全民狂欢的直播热,天安社在快手上的走红,似乎可以看做是一种必然。

营 销

在快手,这款用户以二三四线城市为主、高中以下学历用户超过三分之二的APP上,天安社被当作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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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身家千万的“快手第一人”MC天佑,在他的喊麦作品里向粉丝反复灌输的是“帝王、江山、称王、称霸”,鼓励粉丝成为“一个有钱有面子的社会狠人”。

“快手第一天团”天安社,则向粉丝具体展现了什么样的人才是“社会狠人”。他们在快手上向粉丝直播和展示的生活方式,有着四五线城镇青年们憧憬的权利、地位和金钱。天安社为人生的“成功”下了一个看似荒谬的定义,更为荒谬的是,这样的“成功”却在快手上为人认同,受人青睐。

在我从快手上联系到的天安社粉丝中,19岁的河北承德人木易(化名)年龄最小。他小学没上完就退学回去,找了份保安的差事,一天24小时食宿都在厂子里,快手是他打发时间的惟一闲暇工具。

在真实与虚幻交织的平行世界里,送礼物是粉丝取得网红关注的最直接方法。298“快币”一顶的凤冠礼物大致相当于人民币35块,木易最多一天送出过4个,宿舍的保安指责他傻,“把钱都给黑社会了”。

因体弱多病在中学老受欺压的经历,让木易有点沉默寡言。他崇敬这些在中学里“混社会”的中学生,向往成为武侠小说里飞檐走壁呼朋唤友的侠客。在他看来,天安社是一群“讲情谊的大婶”,是他“羡慕并将努力成为的偶像”。

他曾在快手上给每位天安社成员留言:“哥,你们还收人吗?”答案是否定的。天安永丰在他的快手主页上说“天安社从不收人”,那些打着天安社名头收钱收人的,“都是假的”。

不过,互联网世界从来不缺乏随大流和剽窃,网红亦是这么。

就在天安社结义两个月后,二十几名酷似小学生的小孩也在三义宫结拜。“效仿儒者结为异性亲兄弟”的标语稚嫩未脱,在镜头里很多人忍不住笑场。

2016年10月,一个名为“忠义协会”的社联在广东费县结拜。结拜者也穿黑皮鞋黑长裤,光头刺青,开玛莎拉蒂豪车,在“忠义兄弟感乾坤,商会兄弟心连心”的条幅下三拜九叩。

红粉与黑粉并存,崇拜与讽刺交织。“黑社会”既是天安社赖以成名的方法,也是“黑粉”们对天安社讽刺的靶子。

知乎上有人提问“如何评价天安社”,为数不多的回答全是讽刺和嘲笑,有人把她们定义为“中国cosplay黑社会的先行者及泰斗”。

但天安社“不怕黑粉,也不怕模仿”。他们自觉得和这些跟风者不同的是,他们在快手上直播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是“正经的”生意人,自己过好了还不忘“做慈善回报社会”。

翻阅天安社成员的快手主页,几乎都可以找到标明“天安社送温暖送爱心”的视频,这些视频配上“好人一生平安”等背景音乐被低调展示。

天安永丰说,天安社成员常常在各地做慈善“回报社会”。

一条“送温暖”的视频似乎是在秋天拍摄的,穿着白衬衫红衬衫的天安永耀站在奥迪车前对着镜头一脸庄严:“天冷了,我代表天安社兄弟商会走入大山看望孤寡老人,希望奶奶在严寒的冬天体会温暖。”

和身穿破衣拎着面粉的奶奶合照,在车前盖上印有“天安社商会”的白布,慈善现场的条幅和口号让人恍惚置身某场感动中国的颁奖现场。

高调的“慈善”,让天安社收获的是来自拥趸们更为忠诚的青睐。木易在QQ上连用了好几个叹号:“黑社会敢如此低调吗?做好事的人能是黑社会吗!!!”

和模仿者相比,天安社其实更有网路营销意识。“天安社”被经营成了一个饱含商业性质的IP。“天安社”3个字被注册成了商标,天安社成员可以免费使用。“天安永酒”和“天安社大米”已在售卖,淘宝上还出现了“天安社同款沙金戒指”。

“人生就俩字儿,得劲儿!”这是天安社兄弟在快手上直播时常用的结束语。他们光着屁股喝到满身通红时会吼上一喉咙,开着豪车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对着镜头集体现身时,也会吼上一喉咙。

在我出席的惟一一次天安社派对上,有人问了这个让我没法回答的问题:

“兄弟,你认为自己过得得劲儿吗?”

“情趣中国”拍摄的天安社同名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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